夏天的话

我生来便很随便，七叔放牛回来的时候，在池塘边听见了哇啦哇啦的哭声，便捡回了我。

七叔是个光棍，十里八方的姑娘都知道他家穷，没人愿意嫁给他来受苦。在我到来之前，他有的，除了家里留下的两间残垣破壁的房子，就是那头牛了。

所有人都知道七叔捡了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娃，但至少，在他们看来，七叔有后了。

小时候，我没有读书，不仅因为没钱，还因为七叔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读书没有用，直到我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他长的唇红齿白的，甚是好看，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们长的一样的。

二狗每次读书回来，都会告诉我，先生今天教了些什么，他的语气里只有赤裸裸的炫耀。可我还是听得很入迷，因为，我不仅渴望知识，我还对先生这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充满好奇。

之后，我便乞求七叔让我和二狗一起去上学，七叔不同意，我就让二狗偷偷带我去了学堂。

二狗让我就在窗外看看，下课了就把我带回去。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先生，我站在窗外，垫着脚，想尽力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可是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像极了她踏在棉花上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我的，下课后，他带着我去了操场，那是一片极度破旧且凹凸不平的土地，仅有的就是边上架着的一个篮球框子。

我看着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半天也没冒出两个字来。

他说，他记得我，他来那天，是我带他找到了学校。

他问我，是不是想读书，我点了点头。

我又说，七叔不会让我读书的，家里穷，吃饭都成问题，没有闲钱的。

他说，以后我教你读书写字好吗？

真好，我想我当时真的高兴坏了，居然用我那脏兮兮的手去扯住了他那白的发亮的衬衣。

后来，他说，那天他看到了我眼睛里的星星。

我和二狗带着他一起回了家，二狗一路上都在问我，发生什么了之类的，我也懒得理他。

他和七叔说了好些话，我在门口百无聊赖，只好坐在梯阶上玩着石头。

后来，七叔就点头了，让我去读书了。我也没有细问，我只知道七叔的头发又白了些。

我终于可以二狗一样去学校读书了，我兴致勃勃的跑去和二狗说这件事情，二狗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兴，他用力的扯住我的手，说，夏天，我妈说了，你长大了就是我媳妇，不用读那么多书的。

我摇了摇头，说，谁是你媳妇呀，我长大了要嫁给先生那样的人。

我和二狗冷战了，好几天没说话。

我去了学校读书，认识了好多人。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二狗主动和我道歉，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我们有两个老师，一个是先生，还有一个校长。先生上课可有趣了，他教我们打球，唱歌，还给我们讲外面的故事。

那是我过的最开心的日子。

他还说，山外面的汽车，飞机，可以坐下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人。我和二狗子用破脑袋也没有想明白，明明我们看见的飞机那么小，怎么能坐下那么多人呢。

我和二狗子等呀等，就生怕错过轰隆隆的声音，我们看着天上的飞机，拿出家里最高的板凳仰着脑袋看，觉得它还是那么小，怎么能坐下那么多人呢。

老师还是离开了这里，家里人来找他。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老师是因为和女朋友分手才来这里散心。

他走的时候告诉我和二狗，希望我们能到外面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去送他。因为我知道，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在山外相遇。

二狗送他，回来的时候说，先生走三步回个头，准是在等你送他，你怎么这么无情呀。

我笑了笑。

二狗说，夏天，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我十二岁的时候，二狗已经十四了，他说，他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他要出去打拼，挣好多好多钱回来娶我。

我送他离开了村口，还有二狗子的妈，她拿着煮熟的五十个鸡蛋给二狗当干粮。听说他是去投奔他的舅舅，一个包工头。

我继续读着书，即使七叔有时候看着我唉声叹气，摇头，也动摇不了我的心。

七叔说，当初你读书，先生没有收学费。走的时候，还留了钱说别让你荒废了学业。说你是读书的好苗子。看看现在，真怕你读傻了。

那一次，我真的哭了。不仅难过，还有的是无力感。

二狗一出去，就去了好几年，二狗妈总是让我帮她读信，二狗写的信大多数都是关于我的，说什么让我再等等，他就要回来娶我了。我只是告诉二狗妈，他在外面过的好，不用担心。

2001年夏天，我成了山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镇上来了人，给我送录取通知书。七叔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他笑了，大家也直说你家女娃争气，考了个好大学。在镇上的支持下，我去了北京上大学，那个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手机紧紧拽着先生留下的电话，那是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我还记得我哽咽的声音，和冒汗的手心，我紧紧的捏着电话筒，等待着接听。

对方接听了电话，传来了女声，她问我，找谁。

我压住自己的颤抖，还是忍不住哆嗦地说，我找杨清。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的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先生。

听筒里传来对面的话，我一直记得。那个女声说，老公，有人找。

我想的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可能还没有结婚呢。只是心里颤抖了很久而已。

我和他说，我是他当年资助的小女生夏天，考上了大学。想感谢他。

那天，我和他见了面，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我在他的家人面前，努力镇静。狠狠的表示了我的感谢。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大的变化。而我，却已从一个小女生变成了大人。

在他的强硬要求下，他买了单，给我留下了新的住址和联系方式。他说，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

大学里，我找了各种兼职，过的很充实。

二狗在校门口等我，我已经认不得他了。从五年前的小个子已经冒出了我半个头，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使劲叫着我的名字。

我带他去食堂吃了饭，然后互通了电话。身在异乡，有个他，我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夏天，有人找。楼下的宿管阿姨扯着嗓门大声的叫着。我来不及换下睡衣就跑了下去，我心里有着些许期待，杨清打过电话说，这几天要来看我。

我看见他，按耐住心里的欣喜。他说，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吃好的。

我看着宿管阿姨那一脸的探究，心里竟有一丝丝窃喜。我知道这不对，可我抑制不住它的生长，它就像家里池塘的水葫芦，一旦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他带我去吃了家常菜，给我讲了很多事情。包括他现在的妻子，他只是说他不爱她，只是到了结婚的年龄，就凑合过了日子。

我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使我很喜欢他，但我也明白，很多事情该不该做。

自此，我便不再和他联系了。

再次见到二狗的时候，我已经大三了。二狗说，七叔病了，一直拖着，想见见我最后一面。

我请了假，和二狗回去，七叔早早的就在村口等我，我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眼泪不禁掉了下来。

我回去后，便再也没有出过山了。我听了七叔的话，嫁给了二狗。成了学校的老师，二狗承包了土地，种了果树。

我的这一辈子，就这样陪着一个又一个山里的孩子，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