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遗书

作者: 尼姑庵的方丈 | 来源:发表于2021-12-21 16:45 被阅读0次

    爷爷还是没能挺的不过去。

    凌晨,父亲就从医院里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很低沉,让我去见爷爷最后一面,说爷爷不见到我,他还不想走。

    我迷糊的脑子顺然激醒,眼泪瞬间充满眼眶,如浪翻滚。

    我苦涩的对父亲说:我不去,爷爷是不是就不走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快点来吧,几个孙辈,爷爷最喜欢你了。

    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雪那样的积重,一脚下去就能挤出黄色的泥水。

    午后的艳阳照耀着都市医院的院落,老梧桐树的叶子只剩下几片枯黄,孤零零的挂着,时不时的向过往行人招招手,一不留神就会在微风的轻拂下掉落。

    上次来医院,我推着爷爷走过这树下,爷爷还说:等他好了,带我去他老家那颗百年梧桐树,看看四季不同的梧桐树。

    爷爷照顾门口那颗梧桐树,比照顾小时候的我还精细。

    即使住城里了,每个月总会抽出几天回去打理。

    爷爷总是告诉我,它是陪伴他长大的老伙计。

    但他还是等不到去看它的老伙计。

    我捡了一片黄中带点青色的梧桐叶。

    家里人都围着爷爷的病床,见我来了,让出了一条缝隙。

    爷爷很安详,没有我脑子里的那些插满管线,也没有监测器嘶叫声。

    爷爷的肚子一吸一吸的,时而重,时而轻,眼睛始终紧闭着。

    呼吸已极其困难,爷爷是坚持着等我来。

    奶奶说:爷爷一直不要插管,不要化疗。

    是的,爷爷信奉命由天定,看淡生死。

    我俯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附在爷爷的耳边,轻轻的叫了声:爷爷。

    爷爷似乎感应到了我。

    微微的抬起干皱的手,奶奶坐在床边握住,把脸贴近爷爷的脸。

    爷爷是想做起来。

    父亲心领神会的摇起床。

    奶奶向大家挥挥手,也走出去了。

    病房里就剩下了我,还有我手中那片黄中带着青色的梧桐叶。

    我坐在床边,揽着爷爷的肩膀,撑着不让他歪倒。

    爷爷已经很难发声了,张口说话,但口齿不清零,根本不知道松在说什么,本无血色的脸却渗出丝丝血丝。

    颤巍巍的手想伸到被褥,但每次又无力的垂下,尝试了几次,爷爷终于放弃了。

    爷爷睁着大大的眼,无神的看着我,似乎是使尽了人生最后一点力量。

    我明白爷爷的意思。

    伸出另一只手,侧身吃力的伸进被褥。

    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叠丝怕。

    丝怕软软的,捏起来能感触到里面有纸张。

    爷爷至今未立遗嘱,对身后事未做交代,我想这应该是爷爷的遗嘱。

    我心生感动,他单独把遗嘱留给了我。

    虽然爷爷不算富裕,但农村的几幢祖屋还是值钱的,当然我不在乎那点财产。

    只要爷爷好起来,我把它们都给捐了。

    两个个叔伯早年就在外读书、经商,各自在外成家立业,过年、过节也鲜少回家看望爷爷,甚至几年也见不到面。

    爷爷一直跟着父亲生活。

    跟爷爷亲的还是父亲和我,我从小就是在爷爷的背上长大,不管是站立时候的背,还是爬行时候的背。

    爷爷虚弱看着丝帕,嘴里“咕咕”吐着泡泡,很像小时候的我。

    我伸手帮爷爷揉搓着背部,帮他顺气,很像小时候照顾我时的爷爷。

    “清……清……椿……椿……”口音很糊,每个咬字也很糊,我附身倾听,也只能猜测出个大概,爷爷吐出来的两字是“清椿”,因为爷爷一直这么叫奶奶,这是爷爷称呼日常呼奶奶的昵称。

    爷爷还想说话,但脸已憋成赤色,手也开始颤抖。

    我连忙将梧桐叶塞进爷爷的手,不知道爷爷是否有意识,我想他松是感知到了,他在摸索着梧桐叶,眼角慢慢渗透出泪水。

    慢慢的,爷爷平静了下去,摸索着梧桐叶的手却握的紧紧的,挤出红白相间色。

    我大声哭桑:“爷爷、爷爷”。

    家人和医生蜂拥而入,叔伯婶婶、堂兄弟们围成了一圈。

    病房中,顿时哭声一片。

    奶奶最是伤心,泪水沿着皱纹的纹路顺势而下,匍匐在爷爷的身体身上,嚎啕大哭。

    终归,爷爷还是走了,带着那片冬天的黄青色梧桐叶走了。

    父亲擦着泪附身拥着奶奶,怕奶奶伤心过度摔倒。

    待到奶奶平静了下来,家人安排奶奶坐上了回家的车,我陪同奶奶一起,父亲和三叔在医院料理完手续。

    二伯开的车。

    老家在农村山里,离医院有1小时的路程,爷爷的葬礼放在老家。

    爷爷生前已在老家村口的梧桐树边给自己建好了空坟。

    一路上,二伯多次透过后视镜中看我,似乎有事想问我,但又都欲言又止。

    我明白,二伯是想知道爷爷最后的遗嘱。

    他家最不济,他惦念着家里的祖屋。奶奶在,他又不敢提。

    其实,我也不知道爷爷最后留下了什么遗嘱。

    但我觉得遗嘱应该是留给奶奶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方叠的整齐的丝帕,说:奶奶,爷爷走的时候,给了我这方手帕,我还没来的及看。

    我把手帕递到奶奶手中,奶奶迟疑了一会,还是接过去,看着手帕出神。

    她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方爷爷留下的手帕,眼神有些出离,似乎在回忆或者想着什么。

    她端倪了一会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拆开丝帕。

    二伯动了动身子,往后倾了倾,但脖子的长度始终有限,歪不到头靠的后面来。

    这时,我才透过车内昏黄的灯光,看清这是一方有些年头了、泛着黄色的丝帕,个别地方还破了许多小孔洞,手帕的四个角落似乎绣着带着青色的树叶,但看不清是什么树的叶子。

    我故意放大声说:爷爷是说不出话的,但最后一刻,他从心里吼出的是“清……清……椿……椿……”。

    我别无选择。

    我只能模仿爷爷的嘶吼,表达爷爷的情感。

    说完,我是一身轻松。

    我看着奶奶的脸,露出了许久不见的浅浅的微笑,笑的是如此的迷人。

    二伯回过头,不当时宜的问:就没说点其他的吗?

    奶奶凶了二伯一眼,似乎表达对打断她美好回忆的不满。

    二伯只好缩回他那本就不长的脖子。

    这个家,奶奶就是主宰,爷爷在的时候,也怕奶奶。

    我平静的回答:没了,爷爷说不出更多了。

    我心里还是酸酸的,爷爷想见的是我,留给我的话却是给奶奶的。

    但我也很高兴,为爷爷和奶奶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爱情而高兴。

    至死,爷爷心理牵挂的还是奶奶。

    奶奶犹犹豫豫的打开丝帕里的折纸,生怕被别人窥见新小秘密。

    纸片不大,是从病例本撕下来的。

    我只能看见歪歪扭扭的字迹,但看不清写了什么。

    奶奶抿着嘴,边看边无声的流泪,除了悲伤,嘴角也洋溢着不经意的笑。

    车内昏黄的灯,车外投射过来杂乱的光,扫过奶奶一半悲伤、一半喜悦的脸,是扭曲、是怪异,反正我心里是说不清。

    二伯看着后视镜,脸色铁青。

    开夜车的他,似乎感应到了奶奶的怪异,不舒服也是正常。

    我想笑,但还是憋着没笑,有这么怕亲娘的吗!

    奶奶是幸福的。

    她看完信,默默的递还给了我,脸却转向了窗外。

    她是在遮羞?我想。

    奶奶是明事理的,家人都认为这是一份遗书,一份只留给孙子的遗书,理应让我来公开。

    她不想家人因为遗嘱一事不和,即便是给她的情书,她也让孙子去公布。

    我摊开遗书,对着光看。

    第一句,我就乐了,差点笑的没回过气来。

    二伯的脸蛋已由铁青转成凝固,两眼迷茫。

    可能在他看来,后座的两位是不是因为爷爷的去世和爷爷的遗书,陷入了癫狂。

    信的第一句是:

    zhi青春:

    这明显是写给奶奶的,爷爷认字不多,“致”字不会写,用了拼音;“清椿”太难,简写了,这符合他的知识水平和性格。

    “我走了,陪伴我走完路的是你,青春。记得,梧桐树下,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让我明白如何去做人,我被你的开lang打动。那时你对我没那个意思,而我却一直ai恋你,但我又胆小,不敢说出来,以后一见到你,我就duo开,我怕你看出我的jiong迫。”

    爷爷没读几年书就去当兵了,在部队里学的拼音字母,除了给我做的幼教外,一身本事就用在这人身的最后一封情书,说不定还是人身的第一份情书,我不禁给爷爷竖大拇指。

    “你给的信物,我一直留在身边。每每想起那时的ailian,我都感觉到甜。哪怕在农场里最苦的日子,我只要想起你,想起你对我笑,我就跟打了狗血一样,有的是力气。”

    “狗血”两个字涂改了好几次,模糊中能看清写过“又”,右边点了个点,又涂掉了。

    我想这应该是偏旁,爷爷应该不会写“鸡”字,他自己属鸡,他都不会,而狗他却会,看来对狗是情有独钟的。

    “你陪着我一直走完我的一生,是你给一bei子的勇气,我本来想亲手交给你的,但我又不敢,我想着让我的最亲密的战友,我的孙子亲手交给你。我就先你走了,你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

    最后几个字已经很难算是字了。

    我猜,爷爷写这份信的时候,已经是最后几天了,他用简短的书信感谢陪伴他一生的“清椿”。

    信,署名的位置有很多小点点,但最后却没有写名,不知道爷爷是没想好如何署名,还是真没力气写了。

    奶奶似乎也被感动到了,对着我的脸颊中泪痕很深、很深。

    这份用小学生水平平凑起来的“情书式”遗嘱是给奶奶最好的慰藉。我想。

    奶奶不说话,我能感受到她内心中的甜蜜。

    平时一丝不苟,毫无生趣的爷爷,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用心写出了对“青春”的呐喊。

    我怕奶奶触景生情,暂时替奶奶收藏了。

    想象着爷爷认真折丝帕的样子,一点点的恢复如初。

    二伯有些不解,刚才还是或是悲忪,或是欢喜的后排,现在却静穆如乡下的夜幕。

    爷爷没有按照农村“风光”大葬的习俗办,这是爷爷生前的愿望,他一直跟父亲和我说,人就应该是大哭着来,安静的去,还要我们不许哭着送走他。

    葬礼虽然简单,但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该有的流程还是都要走一遍的。

    接待宾客的工作是最繁复的,中国人最讲求“繁文缛节”,稍一不到位就会让亲戚留下:“主家待客不周”的坏印象,奶奶最是不喜欢。

    出殡那天,奶奶虽然悲伤,但她是家里最懂丧葬礼仪的,她特地叫我去帮助三叔接待宾客。

    三叔是家里生意做的最好的,待人接物也自有他的一套,安排的井井有序。我也只是简单做个小跟班,实际并无事,大部分时间只在一边刷我的手机。

    宾客名单还是很长的,除了姓名,都写了和我们家的关系、礼金金额,方便以后回礼。

    我闲来无事,乘无人时,摊开匆匆一瞥,仅除了一家没有写关系外,其余都写的清清楚楚,这一家很是奇怪,没有遵循农村的葬礼习俗,连金额处也只是写着:老伙计,我来送你了。

    没有金额,以后还怎么还礼,奶奶知道了还不责怪我们。

    我赶忙去看宾客姓名,看看能不能及时补救。

    我用手指平衡的划过白纸。

    但瞬间……

    我能感觉到我的呼吸凝固了,凝固程度不亚于那天二伯开夜车时的“凝固”。

    我全身的每个角落都在感知着心脏的跳动。

    我的心,似乎被一把从背后深扎进心脏的刀给惊讶了,这种惊吓不亚于我第一次得知爷爷得了“肺癌”晚期时的惊讶。

    我脑子已感受不到外界的喧嚣和吵闹。

    我的脸,我虽看不到,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扭曲,扭曲程度肯定不亚于那晚奶奶看“情书”书时,即喜悦又悲伤的扭曲,这种扭曲让我的脸充斥着分裂感。

    我想扭回来,却没有一点弹性。

    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娟秀的三个字:

    “志青春”

    爷爷遗书的开头是:

    “zhi青春”

    我彻底的清明了。

    爷爷的拼音原是有意为之。

    我想起那个“ailian”的“i”,即像i又像n,我们都以为那是“i”。

    他只是用隐晦表示,透过“梧桐叶”让我给“志青春”送信,而我却没有领会。

    有那么一瞬间,我记恨起爷爷,我哪能知道一个从来未知的故事。

    我像一头疯牛似的直冲卧室,猛力的拉开抽屉,拿出那娟丝帕,到处找奶奶。

    我担心奶奶。

    堂屋里的人都没见到过奶奶。

    最后负责打理采购的二伯告诉我说,奶奶去送一个开车来的女宾客。

    那宾客在梧桐树下坟上,放了插着梧桐叶的花篮。

    她说她有事就先走了,奶奶去送她了。

    我奔袭而出,看了一眼放在坟边上那框插着黄中带青色梧桐叶的花篮。

    急匆匆的跑向村口,我还是担心奶奶。

    村口,奶奶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路口,像一棵木桩,端庄的站着,透过卷起的浓浓尘埃,目送着轿车离去。

    我喘着粗气,手里捏着被汗水浸透了的遗书,默默的站在奶奶身边,一直站到尘埃落定,奶奶还是久久未离去。

    远方的车已是眼中的一个细小的黑点。

    梧桐树下的花篮里,黄中透着青色的梧桐叶随风飘摇着。

    向着远去的车,招手飘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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