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其人,虽是进士出身,诗名远扬。但因为生活上放荡不羁,未加检点,所以赢得了“有文无行,名陷轻薄”的负面评价。时人诟病他亦未尝不公,因他平生好赌博饮酒,尤喜美色,娶妻必择貌美者,一旦倦于颜色,便无情抛弃,如是者四。不断地结婚离婚,始乱终弃,而且被弃者皆是美丽女子。即使放到现在,也会被视为渣男。何况对道德规范颇为看重的唐朝,人们视崔颢为轻薄儿就再正常不过了。而且要命的是,崔颢早期喜欢写些浮艳秾丽的诗歌,以闺闱情爱为主题,虽然写得很好,负有盛名,但这更让人们觉得他放浪轻薄。
当时的文坛泰斗李邕,以道德文章名重一时。听说了崔颢的才名,盛邀他到家中相见,想一睹这个少年才俊的风采。两人刚一见面,崔颢就兴冲冲地将他的一叠诗稿呈献给李邕,请他评点,满指望能得到这个重量级人物的揄扬褒奖。哪知李邕一翻开诗稿,第一章便是《王家少妇》(一作古意),看到首句“十五嫁王昌”,李邕顿时十分不悦,叱喝一声:“小儿无礼”,拂袖而去,不予接待,留下崔颢尴尬地僵立当场。也许之前李邕便听说了崔颢的无行,现在又看到他呈送的艳诗,忍不住要对其恼怒斥责。李邕是个卫道士,他也曾写过《铜雀妓》这样的诗,但都是板着脸孔写的:“丈夫有余志,儿女焉足私!扰扰多俗情,投迹互相师。”,哪可能像崔颢那样兴致勃勃地描绘少妇的香艳生活。后人有为崔颢抱不平者,指责李邕道:“此老平生好持正论,作杀风景事,真是方枘圆凿”。两人的思想观点及行事风格截然不同,当然话不投机。当年李白的狂放自负也曾引起过李邕的不满,李邕对李白不仅没有推荐援引,还对他的行为颇为不悦。李白为此专门写有《上李邕》一诗,傲然地告诉他“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同时豪气十足地表示“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崔颢让李邕不满当然不是表现出李白式的疏狂,而是因为文风过于香艳。
其实崔颢的《王家少妇》在内容上并无亵玩之意,在艺术上却有独到之处: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清代贺裳赞其“写娇憨之态,字字入微,固是其平生得意笔”。崔颢自己其实也是对这首诗颇为满意的,所以才会一有机会,必首示此诗。可惜他所遇为古板持重的李邕,不愿也无法欣赏这种描写少女情态的的情诗。
崔颢为汴州人氏,原籍博陵安平。出身著名门阀士族“博陵崔氏”。少有才名,风流倜傥。二十岁左右便考中进士。曾任许州扶沟县尉,太仆寺丞。但因为年少轻浮,官位一直不显。后游历天下,性格渐渐稳重,天宝九载曾任监察御史,后官至司勋员外郎,故人称“崔司勋”。崔颢虽然少年得志,成为罕见的少年进士,早早进入仕途,却以尚书司勋员外郎职终,在仕途上并没多大作为。
与盛唐大多数诗人一样,人生失意多于得意。虽官职不高,崔颢却宦海数十年,其中滋味必是历尽尝遍,兼之好游历名山大川,边塞荒漠,晚年诗风大变,风骨凛然,浮艳绮靡之风一扫而空。一日,他游经武昌,登黄鹤楼,极目远眺,感慨万千,写下著名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中仙人骑鹤潇洒而去,徒留人间万事茫茫,白云飘然,千载悠悠,放眼远景近观,烟波浩渺,雾锁长江,想起远在天际的故乡,不由心中怅然。全诗由仙入凡,自古至今,观景思乡,愁生悟深,岁月仿佛就在天际间,人生仿佛就在刹那间,诗意行云流水,自然畅达,一气呵成,完全没有雕琢痕迹,沉思之感,语自胸臆间出,情自肺腑间生,而悟随水云间来。当真是神品绝唱。
后来李白也云游至此,有感于所见,诗意荡漾,正要一抒心中情怀,但抬头见到崔颢的题诗,登时长叹一声,十分气恼:“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掷笔而去。然始终心中耿耿,后到金陵,写下《登金陵凤凰台》,其创意笔法与《黄鹤楼》很是相似,亦为上乘佳作。李白自以为可与《黄鹤楼》一较长短,然而后人并不以李白为诗仙而买账,多数人认为《黄鹤楼》更胜一筹。宋严羽《沧浪诗话》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清沈德潜赞道:“崔司勋《黄鹤楼》诗,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所到,遂擅古今之奇”。 清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将崔颢的《黄鹤楼》置于“七言律诗”之首。当然,明胡应麟等名家也曾力推杜甫的《登高》为古今七律第一。杜甫的登高格律森严,而崔颢的《黄鹤楼》格律自然,两者各有其擅,而风格上崔颢的飘逸,杜甫的沉郁,内容则各有千秋,崔颢感古今之叹,抒思乡之情,杜甫感人生之叹,抒郁结之情。两者都很高明,确实难分轩轾。得与唐朝两座诗坛高峰争高,崔颢想不名流千古都难。
因为足迹遍及边关要塞,见识过军营生活,观览了塞上风光,崔颢的边塞诗也写得大气磅礴,风神豪迈。《唐才子传》说他“一窥塞垣,状极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认为他的边塞诗与江淹、鲍照的边塞诗不相上下。其代表作为《古游侠呈军中诸将》: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
还家且行猎,弓矢速如飞。
地回鹰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间带两绶,转眄生光辉。
顾谓今日战,何如随建威。
诗中描写了一个少年游侠,他从军时奋勇杀敌,胆气纵横,荣立了无数战功。退役后依然爱好纵马引弓,四处游猎,顾盼生辉,雄姿英发,不减当年冲锋陷阵之英雄豪迈气。诗中刻画的人物生动形象,如在眼前。
他的另一首《雁门胡人歌》也很有异域特色: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
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
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
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边塞胡人的生活,在崔颢眼中虽与汉人不同,但同样富有烟火气。骑马游猎,放鹰逐鸟,是他们的生活常态,没有战争的时候,也一样醉向酒家眠。诗中胡人的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崔颢的边塞诗大多如此,诗风刚健雄浑,诗意梗概多气,与岑参、高适边塞诗相较,亦不遑多让。
除了边塞诗外,风景诗也是崔颢之所善。除了前面提到的《黄鹤楼》,他的《行经华阴》也一直为人所称道:
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
借问路傍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
崔颢游历山水,所写山水诗并不限于山水,而是加上访仙求神和怀古咏史的内容,将山水与人文融合起来,诗中立即有了无穷的深意,很是耐人寻味。前面的《黄鹤楼》如此,这首也是如此。诗名“行经华阴”,当然旨在长安。诗中既描绘了华山的陡峻风貌,险要位置,又思古及史,涉及“武帝祠”、“仙人掌”、“秦关”、“汉畤”等秦汉掌故,自然景致和人文古迹融为一体,最后劝告路过此地的名利客,与其到长安求取功名,不如就地修行长生之术。
另一首《题潼关楼》有异曲同工之妙:
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
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
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
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
登高望远,凭吊遗迹,这是唐朝诗人常有之行,况是潼关这一唐时雄关要塞,崔颢来此,当然不会错过。一句“风烟万里愁”,道尽了心中无限感慨。
崔颢早期诗歌多轻薄浮艳之作,一直为人所诟病。其实看他的《王家少妇》并不觉得浓艳,只是隐隐透出的那种欣赏少妇的情趣或为时人所不能接受。但他的一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却富有特色,为后人广为传诵。最具代表性的是《长干曲四首》: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
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
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四首诗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场景描述,主要是男女双方的问答情状,其中女子显得主动热情,男子则有些谨慎内敛。通过两人简单的对话,一个惯于在风浪中来去、大胆泼辣而又善良多情的生动采莲女形象呼之欲出。诗中表达的朦胧情意清新可爱,令人心动也令人欣喜,虽然女子主动示好,却丝毫不显得轻浮艳丽,倒体现出一直健康向上之情态。三言两语便将一对青年男女的整个交流过程,以及个性特征、心理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崔颢的观察之力和文字之功由此可见一斑。
崔颢一生,诗酒美人,浪荡洒脱,既负才名,又赢得薄幸名存。虽毁誉参半,倒也痛快淋漓,遂了平生之愿,人生得如此,多求便是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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