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学力才力之限,笔者的学术文化研究就常常以生活于斯的岭南历史文化为对象,因此尤为关注历史人类学的华南研究,因为其能于过往中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见出家国的历史变迁大局。这是一种令人醉心的境界。当我最初在南方都市上读到胡文辉“电影考古记”专栏中关于华南的篇什,比如《记忆灰烬中的华南海盗》《苏丝黄的颧骨》《被遮蔽的疾病》,以及《各自的缅甸竖琴》、《没有脚的鸟》等,感觉到这不是与历史人类学的研究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其实作者之旨也正与此合,如其在书的后记里所言,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一代也有一代之生活。电影是我们这一代的生活;前辈学人虽然也看电影,但还不及于拿电影作文章,反倒是我们的机会。尽管电影未必能呈现出高明的学与识,但它蕴含了无限的素材,包括为我们的‘学术’所忽所遗者,足以触发我们自身的学与识。如此,则其于电影中发掘这“无限的素材”,也无异于历史人类学的田野考查。而其人文情怀则殊有胜处。因为坊间虽也有述说“电影中的历史”之类的图书,但大都取电影本位,即对情节的历史背景略作梳理,技术含量有限,而作者不过是将电影作为引子,由电影中的某些细节介入历史世界,重点在于种种历史话题的探讨,可以说是取历史本位,也可以说是借电影之酒杯,浇历史之块垒。诚可谓此中有良史孤怀也。
比如海盗问题,原本是与航海贸易伴生的必然产物,在过去的年代里原本就应该一分为二地看,在特定的情形下,还应得到表彰。在朝廷为了一家一姓之私,禁海禁商时,海盗与海商常常是二位一体的,比如郑成功;在特定的条件下,海盗也与朝廷命官一体,比如被招安的方国珍;他们都是因为“政治正确”得到传扬:郑成了解放台湾的民族英雄,方成了农民起义的领袖。但是,社会影响更深远的华南海盗,却罕见论及;笔者年前在潮汕地区作饮食文化史调查时,耆老就曾言及昔日海盗生活对潮州菜形成的潜在影响。近年来虽然出现了美国学者穆黛安的研究专著《华南海盗(1790-1810)》以及更早的叶灵凤的《张保仔的传说和真相》,影响终嫌微弱,与深入人心乃至中国人心的北欧海盗(挪威海盗)或者因电影《加勒比海盗》而享有盛名的加勒比海盗相比,那简直是弱暴了。殊不知,《加勒比海盗》系列第三集《世界的尽头》讲到的全球七大海域的九大海盗王,中国人就风光地占了两席:一是周润发饰演的南海海盗之王啸风,一是日裔美籍演员TakayoFischer饰演的太平洋海盗之王清夫人。故尔作者感慨道:“郑一嫂、张保仔狙击英帝国船舰的事迹,不是也能看到白人群雄对抗东印度公司的豪情吗?郑一嫂、张保仔也就是我们的‘加勒比海盗’,我们的杰克船长、威尔·特纳和伊丽莎白啊!”作者还根据英国小说家安吉拉·卡特根据民间童话“蓝胡子”改写短篇小说《染血之室》里的两处带有中国元素的细节:一是关于大花瓶的,“釉色是肃穆的中国红”;一是关于女主人公之母的,“在中南半岛度过多彩多姿的少女时代……曾面不改色斥退一船中国海盗”,认为这位白种“女汉子”所面对的中国海盗,恐怕多半是吾粤的先民吧。———“在此,在这不经意的寥寥数语间,我看到了华南海盗在西洋人的记忆和想像中不绝如缕的痕迹。”而从中,不也看到了我们历史研究的缺失和我们文化选择的缺失?
再如,华南广东二千多年来,一直保持对外开放,一直是开放的前沿,因此,在不断输入各种异质新文明的同时,也不断输入各种伴生的负面的东西,包括新的疾病,比如梅毒,但往往为人避讳,迄于今日。比如说,著名学者徐朔方先生考证出汤显祖死于梅毒,1990年在出版《徐朔方集》(浙江古籍出版社)时,编辑竟要求将相关文字删除。徐先生虽一时从之,然又觉得关系不小(汤显祖1591年被贬广东徐闻,震惊于广州的对外贸易,曾专程绕道作澳门之行,成为第一个描写澳门的作家;岭南之行对其传世名著《牡丹亭》的创作也有直接而深刻的影响),期年之后,另撰《汤显祖与梅毒》刊于古代文学研究的最高级别刊物《文学遗产》2000年第1期。古老的瘴疠,新兴的疾病,成为内地人的畏途想象,也成为本地人的避讳对象。书中《被遮蔽的疾病》一文,虽有涉于梅毒,主要关注麻疯(作者《拟管锥篇》中另有《疾病在别处》一文详细讨论到梅毒,可以参看);两者实有一共同之处:均可通过性的接触转移治愈疾病,俗谓之“过癞”。但作者为文之用心则在从电影及于文献,钩陈种种“反过癞”的故事,其感动人心之处,或有过于“梁祝”。如《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四《麻风女》所述:“(粤东)有疯女貌娟好,日荡小舟,卖果饵以供母。娼家艳之,啖母重利,迫女落籍。有顺德某生见女,深相契合,定情之夕,女峻拒不从,以生累世遗孤,且承嗣族叔故也。因告之疾,相持而泣。生去旬余,再访之,则女于数日前为生投江死矣。生大恸,为封其墓,若伉俪然。”如此,奈何多讳!
当然,以胡文辉的雄才博学,自不止于华南。像《帝国苍穹下》,伊斯坦布尔由昔日多教和谐共处的发展到后来土、希互相驱逐的族群悲剧;印(印度)、巴(巴基斯坦)分治后两国“神话般的印度教、锡克教和回教徒和睦相处的美好往事”演成暴力和血腥的后事;曾有“中东的瑞士”之称的“不可思议的城市”贝鲁特,如今仿如“子弹乃至肉弹横飞“之地······作者在感叹其“已成‘香料共和国’式的感伤回忆,一曲异国版的‘东京梦华’而已”的同时,其关于传统帝国到民族国家的迁变的宏论,更引人深思遐想,非良史孤怀无以致之:
在帝国已成往事的时候,我们也不妨承认:在犯下原罪之后,帝国也往往能展示出一种胜利者的恢宏气魄,可以造就商业繁盛,可以造就文化狂欢,也可以造就容纳多元族群/语言/信仰/风俗的城市空间。甚至今日只给世人留下“原教旨”印象的穆斯林,当其君临万邦之时,也很能表现出帝国式的包容气度。可是,到了民族国家高歌猛进的时代,旧帝国的包容,异民族间的“和谐”,随着帝国斜阳的来临,很容易就春意阑珊,只余“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而已。
此外,像《各自的“缅甸竖琴”》,对从今及古的战殁亡灵,或曾得到缅甸竖琴式的抚慰,或者被历史完全勾消了,慨叹我们的帝国时代,也跟所有的帝国一样,既有着帝国的荣耀,也有着帝国的黑暗。再如《永远的拔示巴》,大卫王之于拔示巴,拓跋珪之于贺氏,马贻新之于米兰,李烈钧之于华夫人,设计杀人之夫,夺人之妻,乃是大同小异的恶,是人性之恶,也是权力之恶;拔示巴式的故事总会出现,因为大卫王式的人物总会出现,正如吉本片面而深刻地指出过的:“说穿了,历史往往不过是人类的罪行、愚蠢和不幸遭遇的记录而已。”进而极言道:“说穿了,历史往往不过是人类不断重复的罪行、愚蠢和不幸遭遇的记录而已。”更非良史孤怀无以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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