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在去医院检查的路上，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奶奶去世了。悲伤涌上心头，眼泪悄悄流了出来。

小时候我一直和妈妈住在姥姥家，到上学的时候才回到村子里，没有年幼时期的相处，奶奶对我也不热情，所以我对奶奶总有一种距离感。

回家帮忙处理丧事，一些关于奶奶的事情我才一点点知道。

远嫁

奶奶是唐山人，35年出生，家中姐妹五个，她排行老二。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有成家，在娘家帮姐姐看孩子。而在村里的爷爷，年幼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长大后的爷爷有一手修锁配钥匙的技术，靠着这点技术挣口饭吃。后来在村子里过不下去了，和母亲两个人一路卖手艺和乞讨到了唐山。在唐山认识了奶奶，结束了到处流浪的生活，在唐山定居下来。后来爷爷和奶奶结了婚，不久便生下了他们第一个孩子，一个男孩，我的爸爸。

这样的生活过了几年，不知是太奶奶还是爷爷开始思念家乡，于是决定离开唐山，回到几百里外的老家。不知道当时年轻的奶奶听到这个决定是怎样的心情，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在自己的出生地过了几年安慰日子了，却突然面临着要带着年幼的孩子去一个遥远又陌生的村庄。不知当时是否有过争吵、矛盾、犹豫，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奶奶跟着回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2分钱和二儿子

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孩子，都是男孩，却只有三个长大成人了。我的爸爸是老大，我有一个大叔和一个老叔，大叔有一个小名叫“三儿”。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大叔不是老二，而是老三，他的二哥很小就去世了，奶奶为了记住这个老二，就一直称呼老三为“三儿”，后来就叫成了小名。

在葬礼上我才听到关于老二的故事。那年夏天天气很热，老二吵闹着要吃冰棒，一根冰棒要2分钱，奶奶舍不得。奶奶有她的难处，日子并不宽裕，一根冰棒倒是买得起，可是还有老大老三，还有邻居家的孩子在，要买肯定不能只买一根，买个两三根、三四根的话就真的舍不得了。奶奶没给钱，二儿子跑去游泳，结果淹死了。奶奶认为这全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给孩子买了，孩子凉快了就不会去玩水，也就不会淹死。很多年后奶奶都会跟人念叨：2分钱要了老二的命啊！我给他买了他就不会淹死了。

唐山大地震

76年的时候发生了唐山大地震，那时候的奶奶已经远离家乡，定居在她的第二故乡了。

在地震中，奶奶的一个妹妹不幸去世了。知道这个消息后，奶奶很难过，可是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却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

奶奶一定伤心担心又无助过，婆婆和丈夫不能理解她，心事又不能和儿子说，想回家看自己的爸妈姐妹，却被二百公里拦了下来。

不能到跟前哭一哭自己的妹妹，也不能帮助灾后的亲人做一些事情，远在他乡，连个电话都没有，什么都无能为力。

奶奶独自在夜里，拿上纸钱，到村外桥头烧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好人和坏人

在奶奶70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当时老叔还没有结婚，奶奶独自住在一个院子里，她感到害怕，于是让上初中的我晚上去陪她睡。奶奶不善言辞，待我也并不亲厚，我能感觉到她需要我，可是我住得很不习惯，住了几天就不想去了。奶奶说让我陪她一个月，等过完爷爷五七。我不愿意，奶奶也没有硬留我，只住了一个礼拜左右我就回家了。

葬礼上我想起这段往事，悔恨当时的自己太年幼，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刚刚丧偶的老人。

我跟妈妈说：奶奶这十几年自己过，也挺不容易的。

妈妈反问：什么自己过啊？不一直跟着我们过吗？

我说：我爷爷去世快20年了，这20来年不都是没伴吗？

妈妈说：你爷爷在的时候，也不给你奶奶钱花，还总打你奶奶，动不动就吵架打架，一打架你奶奶就上咱家来不回去了。你爷爷天天喊一帮人在家里打牌，弄得乱糟糟的，你奶奶也不爱在家里，总自己去地里干活。你爷爷没了，倒不用跟你爷爷生气了。

在我记忆中，爷爷确实很喜欢打牌，他家屋子里总有很多人一块“推牌九”，我很喜欢爷爷，因为我和哥哥过去，总是能拿到一毛两毛零花钱，去小卖部能买到好吃的零食。

我喜欢爷爷，却对奶奶有距离感，我觉得爷爷是好人，奶奶太严肃我不喜欢。可是听了妈妈的话，再加上我自己的婚后生活经验，我发现爷爷不是一个好丈夫，而奶奶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合格妻子。

小慧表姑

奶奶有四个儿子，却没有女儿，我也就没有姑。上高中的时候住校，奶奶说我有一个表姑在学校做宿管，并跟那个表姑通了话，让她照应我。不过表姑是在男生宿舍做宿管，于是只简单联系了几次。葬礼上又看到了这个表姑，才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故事：五十多年前发过一次洪水，当时的小慧表姑还在她妈妈的肚子里，已经满8个月了。洪水来了之后，把她家的房子冲塌了，小慧表姑的妈妈大着肚子领着另一个年幼的女儿没有栖身之处，奶奶收留了他们。当时奶奶养了一群鸡，立马宰了四只炖了一锅肉给孕妇补身体。

后来知道他们也是唐山来的，便互相说以后当姐妹一样走动。

小慧表姑说：多亏了你奶奶，不然都可能没有我了，你奶奶对我们家有救命之恩。她这样说，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五十多年过去了，还会来看望我奶奶，也曾接奶奶去她们家新房子住，葬礼上哭得悲痛欲绝。

没有家

奶奶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三差了十五岁。老大老二结婚时都盖了自己的新房子，老三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后来老三年纪大了，决定翻盖老宅子准备娶媳妇。也曾有人劝说另外要一块宅基地重新盖房，老三以位置不好地方偏为由拒绝了。于是老三翻盖了老宅，依旧和奶奶住在一起。

后来老三结婚了，开始一两年还好，后来老三媳妇提出了异议：三个儿子，为什么光让我们养着伺候老人？

当时奶奶身体还硬朗，根本谈不上伺候，甚至还能帮忙看孩子。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没有处理好的婆媳矛盾。

后来经过协调商议：三家轮班，一家一个月。

到轮班的日子，奶奶就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着下一家的人来接。到了那家，买上一袋面一桶油，有时候还会买点肉，开始这一班的生活。

虽然每一家都会主动来接，并没有像踢皮球一样推脱，可是奶奶还是失去了家的感觉，她不只一次和人们感叹：没有家啊！东西搬来搬去都弄丢了。她也曾和妈妈说：我总觉得那边（老三家）是家，可是现在也不是我家了。

妈妈跟我说：你奶奶老说自己没有家，你说这不都是家吗！谁家也没人对她不好。

我能明白那种感觉，自己住了五十多年的房子，自己一直是房子的主人，现在来了年轻的女人要做房子的女主人，自己只能搬出去。

我跟妈妈说：我嫂对你也好，哪天咱家这房子不能住了，你只能去我嫂那院住，你会觉得那是家吗？你觉得自己会住得跟这边一样舒服自在吗？

在大叔家的时候，奶奶已经昏迷了一次，可是最后又撑了过去，两天后到了轮班的日子，老三把她接回了家，回家五天后，奶奶过世了，大家都说她是撑着一口气回家才咽。

月明

我出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没有给我起好名字，在我快一个月的时候，奶奶过来看我，说都快满月了，还连个名字都没有，要么就叫“月明”吧！妈妈一听还不错，就同意了这个名字。我很感谢奶奶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而不是美啊艳啊娇啊娟啊之类的。

奶奶是外地媳妇，口音和村子里的人们不一样，我的记忆里，奶奶总是喜欢喊我“大明子”，因为口音的问题，三个字都是一声，垮里垮气的。

现在享福了

在最后这几年，奶奶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儿孙满堂，重孙子也会去她跟前转悠。老年人可以领老人钱，虽然不多，在村里本身花销也很低，攒一攒也能买点东西。过了80之后每个月又能多领几十块，她很知足。没有人会惹她生气，生活也不再为难她，她喜欢吃肉，经常能够吃到，换季的时候妈妈会主动给她买新衣服，在每家班上，都不需要她自己做饭，只要等着吃就好。她唐山的亲人也会来看她，给她带唐山的特产。

她有的时候会感慨：你说以前死的那些人多亏啊，要是多活几年也能享享福了。

妈妈说奶奶这一生也挺苦的，我才刚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年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穷小子，并跟穷小子结婚了，生了孩子后跟着穷小子远赴他乡，再也没有回过自己娘家。在婆家，婆婆强势，老公沾赌爱玩不交钱，脾气还暴躁。失去过一个孩子。拉扯大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结婚后，没有了自己的家。

苦过也甜过，哭过也笑过，过了88载，奶奶离开了，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