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小A下课了。
他眼睛很机灵地往门外瞧，“那两个人走了没？”
“哪两个人？” 我惊了一下。
小A开始不耐烦，“啧，你今晚不是见那两个人了吗？”
“你是说你爸爸和妈妈？”我再确认了一次。
“嗯”
我笑着说了一句，“为什么不直接喊爸妈？今晚你都没有出去跟他们打招呼。”
马上，小A眼神就黯淡下去了，“我已经有三年多没叫过他们了，爸妈这种称呼，他们不配。”
“为什么呢？”我很温柔地问了一句，感觉他会比较喜欢这种方式。
“……”小A继续装酷地翻了一下桌子上的习题册，我还以为他会一直沉默，毕竟他没有义务对我敞开心扉。
他说，“叫他们又有什么用呢？找骂吗？”
咦，小A开腔了，看来今晚的谈话有戏。
“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啊，不像会随便骂人的人啊，再说了，你爸那么忙，估计也没时间跟你拌嘴吧”，我逗了他一下。
“你试试一天被一个人叮嘱无数次，一个早上就被叮嘱八次‘你要带雨伞啊‘、‘你要多喝水啊’、‘你要吃早餐啊’……我又不是小孩子，需要这样反反复复说吗？”小A对于妈妈的啰嗦已经感觉到了巨大的烦躁。我仔细想想，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儿：一个人在家都可以给自己双手消毒那么多次，有什么可能说话不重复呢？
我故作随意地说，“那她也是关心你嘛，当妈的都这样，我妈妈到现在也依然很唠叨啊，整天以为我还没长大呢…”
看到他不搭腔，我就换了一个话题，“感觉你爸爸也很关心你啊，今晚跟他聊天，觉得他很能干，也很有家庭责任感，估计你很像他。”
他一听到我把他跟爸爸联系起来，像抖包袱一样赶紧撇清关系，激动地说，“谁跟他像？我才不会像他那样强势，不管什么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从来就没有听过我的想法，我一做错事，除了打就是骂，他就像魔鬼一样……”
看到小A这么激动，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让他发泄内心愤懑的机会，就顺势接腔了。
“他很强势吗？看不出来啊，我跟他沟通这么多次，感觉他特别愿意接受我的想法啊。”我悄悄地偷换了概念，毕竟知道成年人间的对话方式是平级的，对待孩子多数是上下级的。
“从我三年级开始，他就辅导我写作业，我明明做对了，他非得让我按照他教的方法来写，我都跟他说了，他那种方法不对，他就打我，如果我做得太慢了或者忘记了知识点什么的，他也打我，所以我很怕他辅导我写作业，为了不让他打我，所以我平时都是自己在学校写完再回家的，我一定会要求自己做得完美，不能做错，否则他检查的时候一定又会狠狠地骂我……” 小A语气里藏着巨大的愤懑，那是一种积攒已久的仇恨。
听得我好讶异，看到我眼睛都睁大了，小A像找到了一个树洞一样，开始源源不断地把积恨已久的心结倾倒而出。
“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有一次三年级，不知道眼睛怎么了，就特别疼，妈妈想带我去看医生，他就觉得小事而已，不用去看医生，滴一下眼药水就可以了，他就找到了一瓶眼药水要帮我滴，我非常清楚那瓶眼药水是过期的，不能滴眼睛里，他说没有，很坚定地说没有问题的，我很抗拒，我不想滴，我的感觉告诉我，那瓶眼药水肯定有问题，他不听，依然很固执地要给我滴，最后他强硬帮我滴了眼药水，我的眼睛更痛了，火辣辣的，我哭到不行，这时候，他才慌了，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才知道我说的话是对的……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我知道自己的眼睛需要什么眼药水，他都不肯接受我说的话，也不相信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从来就没有被他在乎过……六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比赛做模型，我自己非常非常认真花了很多天的时间很用心地做了一个模型，连老师都很赞叹，觉得我是所有孩子里面做得最好的，还想推荐我去上海参加小学生模型比赛，我那天特别特别开心地抱着模型回家，想跟他分享我的快乐，想让他知道我真的很棒可以去参加比赛了……他看了一眼，就非常嫌弃地指出我的模型哪里哪里特别糟糕，说没见过这么烂的模型，一点都不符合建筑的标准……我转身就抱着模型离开了家，在垃圾桶面前把它踩烂了，我恨自己，干嘛要跟他分享我的快乐……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告诉他我的想法和我的感受，因为他只会打击我、否定我，不管我怎么做，永远都达不到他的标准，在他面前，我一无是处，我就是一个烂人，什么都做不好……从初一开始，我就没有再叫过他们，我好想好想好想快点长大，我就可以离开家，永永远远地不回家……现在每天一回到家，我都是直接进自己的房间的，也不跟他们说话，实在需要同台吃饭的话，我也是自己吃自己的，我才不会回答他们的问题，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的想法，他们肯定又会骂我，我懒得跟他们吵……现在感觉每天回家就好累，我不喜欢回家，不想回家吃饭，不想看到他们，家，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
他眼睛一定盯着桌面的习题册，眼泪一直掉，诉说着这些，像是重温了一遍那些曾经黏连很久的伤痛，现在稍微动了一下，那些伤口就开始流脓，疼。
想趁他不注意，我赶紧把自己的眼泪擦掉，来不及了，他看到了。瞬间的尴尬，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我懂他。
出了课室，我大脑一直浮现一个画面：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在垃圾桶面前，不停地边睬亲手做的模型边骂自己为什么要跟爸爸分享快乐，模型烂了，嘴也累了，泪也干了，心也碎了。
好心疼他。
我愿意在接下来的全日制期间，好好地陪伴他、接纳他、鼓励他，和，好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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