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瓦尔登湖》札记（4）

原著| 梭罗（美）

46.《瓦尔登湖》札记（4）

我已经28岁，生活教会我许多，于是开始考察哪里是更好的、适合于安家落户的地方。那样的一个地方，可以看到岁月如何奔驰，挨过冬季，迎来新春。

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最珍贵的部分之后，就扬长而去，那些固执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仅是几枚野苹果。诗人却把他的田园押上了韵脚，而多少年之后，农夫还不知道这回事。我想告诉伙伴们、还有将来读我文字的人，就说这一次，以后永远不再说了：

你们要尽可能长久地生活得自由，生活得并不执着才好。

我的房子没有完全算盖好，过冬还不行，只能勉强避避风雨，没有抹泥灰，还没有建好烟囱，墙壁是旧的粗木板，缝隙很大，现在是夏季，感觉起来倒是十分凉爽。砍来的白松做的间柱、重新才刨过的门和窗，使得房子看起来干净又通风。早晨新木料饱含着露水，我会联想到了中午它会不会渗出香甜的树胶来。这是一个空气好的、不涂灰泥的房屋，适宜于旅行的神仙在途中居住，还适宜于仙女走动，曳裙而过。

吹过我屋脊的风，正如扫过山脊而过的风，唱出断断续续的调子来，是天上与人间的美好音乐片段。我曾经有一条小船，还有一顶帐篷，夏天我偶尔会带它们出去郊游，这顶帐篷现在已经卷起来放在我的阁楼上，小船几经转手现在已消隐于时间的溪流中，不知去向。而这间木屋，相对而言更为实际，能够为我遮蔽风雨，活在这世间，看来已是大有进步。这所单薄的房子像绘画中的一幅素描，坐在屋子里和坐在屋子外没有太大的区别，空气同样的新鲜！下大雨时，亦是如此。

我和鸟雀做起了邻居，画眉、东部鸫鸟、红色的碛鶸鸟、野麻雀、怪鸱和许多别的鸣禽，时常在我房子的周围唱出良宵的雅歌。

我坐在瓦尔登湖的岸上，远处的一切地区都被森林掩盖，所以两三里外的湖岸便成了我最遥远的地平线。在开始的一周内，无论我什么时候凝望湖水，感觉它都像是一泓高高的、在山的一边的龙潭。日出以后，湖水脱去了夜晚的雾衣，轻柔的波粼或者平静的湖面四处呈现，雾气悄悄退隐入森林中。

八月里，当斜风细雨停下来的时候，水和空气都完全平静下来了，天空中有云，下午才过一半，也就是三点左右，已经有了黄昏肃穆的味道，画眉在唱歌，隔岸可以相闻。平静的湖面上，明净的空气稀薄，湖面云和树的倒影，让我感动不已。

我从小木屋的门口向外望去，风景虽然被茂密的森林遮挡，但一点也没有被囚禁的感觉，我的想象力可以在这里随处游牧，这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啊！时间和地点的变换，远离喧闹和骚扰，我发现我的房屋正是这样一个遁隐之处，它是终古长新的没有受到污染的宇宙的一部分。每个早晨我都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懂得这个道理，也是我所做到的最好一件事情。黎明中，我坐着，门窗大开，一只看不到也叫不出名的蚊虫在我房中飞，它那微弱的吟声都能感动到我，就像我听到美妙的金属喇叭一样，一首荷马的安魂曲，它歌唱着愤怒与漂泊。大宇宙中的本体，世界的无穷精力与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

黎明是一天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是觉醒的时辰，昏沉欲睡得感觉最少，至少可以有一小时之久。我被自己的禀赋所唤醒，被内心的新生力量和内心的要求唤醒，空气中散发着芳香，耳边有天籁的声音，此时有了比睡前更崇高的生命，这样的一个白天就有了更多的希望。

《吠陀经》说：“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诗歌与艺术，人类行为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都发生于这个时刻。

我到瓦尔登湖畔的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自己谨慎地生活，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我不希望渡过非生活的生活，这样可爱的生活，我愿意去修行隐逸，根除一些非生活的东西。如果它是卑微的，就把真正的卑微全认识到，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

然而我们依然生活的卑微，像蚂蚁，我们虽然已经变成了人，但是我们最优美的德性在这里成了多余的本可避免的劫数。我们的生活在琐碎之中消耗掉了，在这欲海滔天的文明海洋中，一个人要生活就得经历这样的风暴和流沙，除非他纵身一跃，直下海底。它是这样一种不易运用的、生长的臃肿和庞大的机构，塞满着家具，掉进自己设置的陷阱，给奢侈和挥霍毁坏完了，因为它没有计算，也没有崇高的目标。

（未完待续）空山，2019.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