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老了

1.

我发现母亲老了，是从她做菜开始的。

她在我眼中，一直是超人一般的存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厨房这一方天地，更能将她的超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小小灶台好比她的沙场，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是她打怪升级的精良装备。

肥瘦正好的五花肉，新鲜土豆和胡萝卜切成小块，几块剥好的蒜瓣，咕嘟咕嘟煮成软糯的红烧肉，肉软烂细糯，肥而不腻，土豆和胡萝卜里掺入肉香，就着汤汁，一人能吃下三大碗饭！一只本地老母鸡，一个酸到掉牙的木瓜加上几片新鲜花椒叶，将鸡肉放入锅中翻炒，放入料酒焖香，再往锅里加上水和盐，木瓜要随后放，不然肉难煮烂的，四五小时的等待，一口鸡汤下肚，酸爽开胃，值得！

母亲主菜做得好，家常小菜也拿手。我家生活在边疆，少数民族多，汉族的饮食吸收了傣族、傈僳族、景颇族乃至周边国家的风味，简直就是各民族饮食文化大杂烩。混着果香的菠萝饭、酸辣可口的景颇鬼鸡、由生牛肉制作而成的撒撇、喷香的油炸肉皮，她每一样都做得快，做得好。

她可不就是厨房里的超人吗，不用复杂的程序和各式的调料，只需菜场上随意买来的食材，洗剥干净放入锅中，加几味简单的作料，随意混合翻炒过后，就成了人间美味。

2.

我今年初由原来的小县城调往市里，平日工作忙，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母亲必定备一桌好菜等我。

有时是金黄的卤猪蹄，有时是麻辣的水煮肉片，有时是清淡的凉拌马蹄菜，有时是酸爽的酸菜拌豆腐，有时又是当季才有的菌子。周末将至，她总是早早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回家，想吃什么菜，在我回来的当日又早早去菜场买菜。

熟人见她提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总问“买这么多菜干嘛呢？”她笑着答：“我姑娘今天回来。”

我回家，就是她的大日子。她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摘菜洗菜、准备配料，有时熬鸡汤所需的时间较长，她早上下班就将鸡肉砍好，放料酒焖炒过后放入紫砂锅里炖好，下午上班累，但她守着鸡汤，时不时打开盖子尝尝盐够不够、水够不够、肉烂了没有。

等我开车到家时，热乎的鸡汤配上几个小菜，足以洗刷路上的疲惫。

3.

然而近来，我发现母亲做菜不如以往好吃了。

先是洗菜，有的小菜容易长腻虫，洗菜时候需要格外认真，以前母亲洗菜总洗得干干净净，现而今菜里时常残留着几只小虫的尸体，虽说对口味无碍，但着实影响食欲；做菜时也是，以往咸淡正好，现在做菜却有时候口味很淡，似乎并未加盐，有时又咸得好像加了双份；用菜籽油炒菜，炒之前要先将其放入锅中烧热，，但母亲有时还不等锅热，就匆匆炒菜，弄得菜里会有一股子生菜籽味。

我数次抗议，她总能找到理由搪塞。我说妈呀，你这菜不干净，她答腻虫富含蛋白质，吃了补充营养；我说这菜一会淡一会咸，她答没翻炒均匀；我说菜里油臭，她答没尝出来。

我也一直当这只是偶然，直到我心血来潮到厨房帮忙做饭时，发现她眼神真的不好了，她得了老花眼，洗菜时至少要离菜一米以上，才能看得清上面的虫子，洗洗涮涮，一盆菜洗个三四遍，她就一直保持着和洗菜盆一米左右的距离，眯着眼睛使劲看，将洗得有些发白的手指放入水中，一片一片清洗菜叶；她的记性也大不如前，爆炒猪肝，她事先要用酱油、盐和花椒腌渍去腥，明明之前已经放过盐，猪肝下锅时，她又重新放一回；有时候做菜要先放辣椒，辛辣的东西碰到热油，立刻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烟雾，我站在身后看着她一边呛得鼻涕眼泪横流，一边用力翻炒，炒好之后，她终于开始咳嗽，开始断断续续，逐渐变得大声，可能由于长期受油烟侵扰，她的肺部也不再年轻了吧。

4.

我想起她年轻时候来。她下雨天里用力瞪着单车车载我去幼儿园，小学时因为我不做作业而罚我面壁思过，高中离家求学时她偷偷流泪，大学毕业找工作一再失利时她的安慰。我竟然记不起我的超人是何时开始衰老的，好像只是眨眼之间，曾经怀抱婴孩的少妇就已年过五十。

“快拿好碗筷来吃饭了”她的声音传来“快叫你爸爸吃饭啦。”

“这菌子我洗了一早上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我夹了一筷子菌子送到嘴里，果然还是放咸了。

“好吃吗？”“嗯，好吃”

我又往碗里夹了许多，就着饭吃了下去。

母生我未生，我生母已老。不能生同时，惟愿长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