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牌里《醉桃源》,又名阮郎归。
意指《神仙记》中,记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留住半年,思归甚苦。既归则乡邑零落,经已十世的故事。
曲名本此,故作凄音。
安意如也在《世有桃花》中评价道,情怀伤感,其调多半哀艳。
从此,“仙女”与“凡人”的一场偶遇,在后世里(尤其是宋朝)化作篇篇叫做“醉桃源/阮郎归”的词赋,被文人们借以抒写各自不同的爱痛离别。
“阮郎何事不归来?嫩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仙郎何日是来期。无心云胜伊。行云犹解傍山飞。郎行去不归。”
由此或可见,“阮郎”,这个特指曾与“仙女”在一起过的男子们的代名词,最终的结局或许都算不上太好。
01
/阮郎何不归/
刘晨、阮肇的传说,最早记载于晋干宝《搜神记》,还有南朝刘义庆《幽明录》。
讲述的是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采药,迷不得返。弹尽粮绝之时,铤而走险攀援藤葛,在绝岩邃涧中遇仙女的故事。
资质绝妙的女子,一边笑嗔,“来何晚邪”,一边邀其还家。精致的铜瓦屋,美食交错,伺婢如云,而仙女欣然相待。
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
仙女之间的调笑,意味着美事一桩。
酒酣作乐,刘阮欣怖交并,而后醉倒温柔乡。
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何复欲还邪?"遂停半年。
仙女说,既来之,则安之,为何你还是要走。
但半年之后,又是春时,两位郎君终是更怀悲思,求归甚苦。
“既出,则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
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可叹的是刘阮二人出世之时,人间已过七世,亲旧零落,无复相识。他们所挂念的,终究离他们远去了。
既然世间再无挂念,众人也已经将他们遗忘,无立命栖身之所,那便归去。
只是后来再在山中四处寻觅。
采药处,邂逅的溪边,经历如梦似幻,再寻不见仙妻踪影。
刘晨、阮肇误入桃源,终不见桃源的故事里,他们既是幸运儿,又是不幸运的人。
幸运在于误入桃源,轻轻松松为“仙女婿”,不幸的是,这份幸福来得太过于偶然和完美了,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总有人觉得比较容易,也不容易珍惜。
后世幻想的郎情妾意,不过是仙女太过主动和热情,温柔乡太纸醉金迷。
没有支撑的突如其来的爱情,抵不过午后思归的一缕愁思。
偶然幸运遇见的幸福,容易被当做蛇蝎梦境,总有一丝以己度人和侥幸而得的不安掺杂其中。
“仙女”的爱来的突然,刘阮二人的情谊也不过是一晌贪欢。
曲终人散,不过是欢愉过后,“仙女”凭本事全身而退,“凡人”的代价则是“一朝入世,已过数百年”的怅惘罢了。
醉桃源,本就是一场镜花水月中不对等的爱情。
02
/画里真真/
讲述“仙女”与凡人纠缠的,还有唐代杜荀鹤编撰的《松窗杂记》中的另一则故事,叫做《画里真真》。
“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说是唐进士赵颜,被一画工的美女画作打动,慨叹道,“若是真人,我愿娶她为妻。”画工也非普通的画工,答曰:“画有灵,画中女子名叫真真。
你若是每天呼唤她的名字,接连一百天不停歇,再喂她以百家酒,她就能变成活人,做你的妻子。”
“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昼夜不止。乃应曰”诺“。急以百家彩灰酒灌之,遂活。下步言笑,饮食如常。曰:"谢君召妾,妾愿事箕帚。”终岁,生一儿。儿年两岁,友人曰:“此妖也,必与君为患!余有神剑,可斩之。”
其夕,乃遗(kui)颜剑,剑才及颜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讫,携其子,却上软障,呕出先所饮百家彩灰酒。睹其障,为添一孩子,皆是画焉。”
赵颜照做,果然如愿以偿。
在一起的第一年,真真便为他生了个儿子。然而儿子满两岁时,他的好友知道了此事,劝他道:“你的夫人一定是个女妖精,早晚要害死你的,你赶快想法除掉她吧。”话毕,递了一把神剑给他。
傍晚,无所适从拿不定主意的赵颜带着宝剑回到了家中,妻子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
默默哭泣道:“我本来是南岳山上的仙子,可是你们偏要画我的身形,你又偏要呼唤我的名字,结果把我呼唤出来了。
但今天既然你已经怀疑我了,我再也不能与你住在一起了。”说罢,真真吐出之前所饮百家酒,连同儿子一起走进画中。
在现代成语的典故中,画里真真,同“黄粱一梦”一词相近,被用来比喻不切实际的空想,或是根本实现不了的幻想。
思来想去,真是悲伤。
想来或许与 “仙子”在一起的赵颜,虽为进士,内心也不免有自卑心作祟。实打实的“千呼万唤”才得来的仙妻,抵不过旁人的一句生疑。
他虽然不肯用神剑伤害她,却始终疑惑,她实在太美好,若非有所企图的妖精,如何愿意同我这样的凡人平平淡淡地执手走下去。
而仙子骄傲,也容不得这样的丈夫和生活。
便退回画中又如何。
“仙女”与凡间“女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们进退自如,并不是一场爱情里的牺牲者,或许有损失,但是并非这场情爱博弈里的输家,因为输的人是没有退路的。
惨败的人是赵颜。
他将面对画障,看着画中的仙子和孩子,一辈子活在自己的懊悔里。
恍惚的时候,如同做了一个梦。
03
/紫姑神/
那么“仙女”与凡人的爱情有最终开花结果,携手到老的吗。
也是有的。《子不语》卷十有一则故事为《紫姑神》。它告诉了我们,“仙子”与凡人爱情的诅咒如何破解。
尤琛者,长沙人,少年韶秀。偶过湘溪野,庙塑紫姑神甚美,爱之,手摩其面而题壁云:“藐姑仙子落烟沙,玉作阑干冰作车。若畏夜深风露冷,槿篱茅舍是郎家。”
有一个叫做尤琛的俊秀少年郎,偶经庙宇,见庙中紫姑神塑像甚美,犹自作示爱情诗一首。
是夜三鼓,闻有叩门者,启之,曰:“紫姑神也。妾本上清仙女,偶谪人间,司云雨之事。蒙郎见爱,故来相就。若不以鬼物见疑,愿荐枕席。”尤狂喜,携手入室,成伉俪焉。嗣后每夜必至,旁人不能见也。
手一物与尤曰:“此名‘紫丝囊’,吾朝玉帝时织女所赐,佩之能助人文思。”生自佩后即入泮,举于乡,成进士,选四川成都知县。女与同行,助其为政,发奸摘伏,有神明之称。
半夜里,紫姑神便造访,说道:“我本上清仙女紫姑神,司云雨之事。听闻你欢喜我,故来相见。你若不怕我是什么鬼怪妖物,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尤琛欣然应允。
紫姑神还给他一物叫做“紫丝囊”,说是曾经朝见玉帝时织女所赐,佩之能助人文思。
尤琛佩后,果然举于乡,成进士,后又选为成都知县,在妻子的帮助下,断案如神,清正廉明,县人奉之若神明。
然而故事突然峰回路转。
忽一日谓尤曰:“今日置酒,与郎为别,妾将行矣。妾虽被谪谴,限满原可仍归仙籍。以私奔故,无颜重上天曹;地府又以妾本上界仙人,不敢收之鬼箓。自念此身飘荡,终非了计,虽托足君门,尚无形质,不能为君生育男女。
昨将此情苦求泰山神君,神君许将妾名收置册上,照例托生。十五年后,可以重续爱缘,永为夫妇,未知君能勿娶,专相待否?”
尤唯唯,不觉涕下。女亦凄然,大恸而去。自此,尤作官不如前时之明,因罣误革职。人有求婚者,毅然拒之,年四旬,犹只身也。如是者十五年。
为作长久打算,紫姑神说,我虽遭谪谴,但是期限满了便可回归仙籍。
与你在一起,无颜回归天庭,地府以我为仙人,也不敢收录无法轮回,但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同你在一起,却无法为你育一儿半子,始终有愧。
办法是,我昨日已苦苦哀求泰山神君,将我收录轮回名册之上,转世托生为人。十五年后,再续前缘,永结同心。到那时,你能否还能等着我,专心待我?
尤琛频频点头说好,不觉泪流满面。仙女亦凄然,大恸而去。
自此以后。尤琛做官时便不如之前,还因走神谬误,不小心被革职。
但是凡有求婚者,皆拒之。
年四旬,犹只身也。
如是者十五年。
房师某学士,愍其鳏居,为议婚。生又坚拒,并道所以。学士大骇,曰:“若果然,则吾堂兄女是已。吾堂兄女生十五年,不能言,但能举笔作字。每闻人议婚,必书‘待尤郎’三字,得毋即汝乎?”
拉尤至兄家,请其女出见。女隔帘书“紫丝囊在否?”尤解囊呈验,女点首者三,遂择日成婚。合卺之夕,女仰天一笑,即便能言。然从此绝不记前生原委,如寻常夫妇。
十五年后,一学士本要为其议婚,听闻他的故事后,不禁骇然。
他对尤琛说道,我堂兄的女儿岁十五,口不能言,但是写字。每每有人说媒,一定会写下“待尤郎”三字,难道她等的竟是你吗。说罢,同尤琛一起去了堂兄家中去见她。
至其堂兄家,其女隔帘写道,“紫丝囊在否?”
尤琛解囊给她看,女子频频点头,二人择日成婚。喝合卺酒的那一晚,女子仰天一笑,便开口能言。只是仿佛不记得前世的约定,二人若寻常夫妇,美满到老。
这个久远的“仙女”与凡人故事,娓娓动人。
让人心有凄凄,但又很愉悦,些许复杂,又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宽慰。
笔者也终于可以在篇幅的末尾,湿着眼眶底气十足的说上一句。
看吧,“仙子”与凡人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不管是不是有志怪故事的理想化因素在其中,只是想说那些失败的案例无非是没有明白:
“仙女”与凡间男子的爱情与所有的爱情都一样,并非有什么不同。
爱情的博弈中,考验的是着眼长久与未来,考验付出与信任,而不是斤斤计较各自的退路。
“仙女”有天上地下诸多律令规则,“凡人”有生老病死诸多烦恼。
紫姑神,“十五年后,重续爱缘,永为夫妇,未知君能勿娶,专相待否?”
尤琛,“年四旬,犹只身也。如是者十五年。”
这是名为爱情的岁月里,他们掷地有声的回答。
若有一天,有人问。
那些传说故事里,同“仙女”在一起的男子们都怎么样了。
你便可以答道。
同“仙女”在一起的男子里,有一位叫做尤琛的人。
他得到了真正的幸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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