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一）

在康功人的印象中，1966年的夏，是躁动不安的。那一年，躁动的风伴着夏雨，吹向火热的青年人的脸庞。夏雨过后，是热辣的阳光。光的毒焰让大地龟裂，人们常常感到，自己的眼前在一阵阵发黑。

那个夏日，确实非同一般。顶着热辣的阳光，康功的青年们行动了起来。红旌旗、绿军衣、金五星——凡是一切同革命有关的颜色，都被人们弄到了街上。当然，街巷上也少不了“反动的颜色”。白色的高帽，黑色的文字，大红色的叉叉，种种离奇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在老人们木讷的眼神中闪过。在雄壮的口号声中，无数只拳头一齐挥起又一齐落下，在阳光下浮出一道道残影。人们的口号声是那样响亮，以至于盖过了往日村里常能听到的阵阵梵音。

在这个喧闹的夏日里，沸腾的康功只有一处地方还保持着宁静。那是在青年们眼里，比一切地方都还要令人讨厌的寺庙。在青年们口中，“康功封建主义黑线的总头目”法云老贼，如今就躲在那前不久已被人砸过一遍的破寺里，和他那群冥顽不化的徒弟们一起，继续为这在红旗中沸腾的康功，添上缕缕不合时宜的梵音。他们决定，就在今天，砸掉这群老封建的藏身所，把康功的最后一株封建主义毒草彻底拔除。

“打倒法云老贼！！！”

“打倒反动僧人！！！”

“老封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青年们的呼声越来越高了，可寺庙里的老家伙们似乎并没有听见革命青年的呐喊。梵音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还越来越强烈了。人们口号声和越来越强的诵经声汇聚在一起，奏成一曲奇异的交响乐。

在人群的簇拥下，革命青年们来到寺门外。这自唐以来几经重建的古老寺庙，如今在人们的愤怒的呼声中震荡，残破的院墙震天的呼喊中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老封建，快和你的徒弟们滚出来！！”

里面没有回答。

“快快投降！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里面还是没有回答。

“同志们！敌人拒绝了我们善意的请求，现在是时候展现我们康功人民无畏的英雄气概了！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在响亮的口号声中，无数钉耙、斧头、锄头、木棍一起向着早已破旧不堪的寺门砸寺。“咔啦”一声，一大块木料从布满裂纹的大门上掉了下来。紧接着坠下的，是右边的半扇大门。随着寺门“哐当”一声倒地，无数的革命群众们鱼贯而入，大家纷纷跨过门槛，冲向庄严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里，黑漆漆一片。仔细看去，只有法云和他的几位徒弟，虔诚地跪在比他们高出四倍的巨大佛像前，诵着那些谁也听不懂的“反动经文”……

“法云，这座反动寺庙，如今是康功人民的革命财产了！你们识趣的话，就快点滚开，不要阻挡人民革命的历史洪流！”

革命者的号令声在大殿里回荡。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法云诸人，他们继续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不作应答，只是诵经。

“同志们，反动派不投降就让他灭亡！！打到封建主义黑司令！！”

“打倒封建主义黑司令！！”

梵音停止了。在一众革命群众的怒吼与棍棒之后，已不能言语的法云和弟子们一个个被押出了大殿。大雄宝殿里，棍棒、锄头与钉耙挥舞着，佛龛与香案或化作碎片，或断成几截。唯有那尊高出常人数倍的大佛，在锄头的敲击下巍然不动。在发现大佛实在难以毁灭之后，人们离开了大雄宝殿，只留下一地狼藉。

从那一天开始，寺里没了梵音，也没了钟声。而康功在历经一夏的沸腾后，也最终归于宁静……

令人们诧异的是，同梵音和钟声一并消失的，还有在夏天过后不知去向的法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