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相思

据传，有酒，名为断相思。

取南山顶幽然泉的水，加上寻常酿法，要价就开到了一百两银子一坛，一坛不过八两而已，可谓是当朝最贵的酒。

奈何卖的还很好，寻常人大概一生都喝不到一坛，每年仅有的百八十坛，大半都进了宫廷。

如此紧俏，不过是因为那号称幽然的泉水，是几朝几代出了名的灵泉，拳头大小的一方泉孔内，只有早晨些许个时辰是有水涌出的，装满泉孔却绝不会溢出，取之不尽，却份量极少。

每当此时，就有数人拎着小桶，用长勺依次取水，动作熟练而敏捷，在有水的几个时辰内，丝毫不敢停顿，饶是如此，也不过能每日取个四五斤的泉水来。

这么少的水用来酿酒，产量着实是无法更多。

就靠着这一孔泉水酿酒，幽然宫就已丰衣足食。

既然说是灵泉，那自然有不一般的地方，这酒后劲极大，喝完一坛就够一个大汉人事不知，至于断相思，大概是某一个失意文人取的名字吧。

在幽然宫打杂的许墨对此一贯很是费解。自从十三岁那年被幽然宫宫主从栖身的破庙拎回宫，不再是一个流浪的小乞丐之后，他就一直是取水的小伙计之一，每天例行的工作就是拎着桶和长勺，在早晨来这边取水，下午则是打扫幽然宫，偶尔偷懒回去睡个觉，也没有人会发现，日子其实挺轻松惬意。

一做便是两年。

两年来除了取水益发熟练，扫地日益精进之外，似乎别无收获，但是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并且十三岁之前都过着食不果腹餐风露宿的日子的人而言，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他虽然费解于这酒奇贵无比的价格，却也还是每日过着取水加扫地的小日子。

直到有一日半夜，他睡到一半忽然被惊醒，外面风声鹤唳，树枝在纸窗上的倒影像是群魔乱舞，他莫名的有一点害怕。

同屋的小伙伴依旧在熟睡，他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重新入睡，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忽然的，外面传来一声尖叫，在风声里不是那么明显，许墨却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是惯常和他要好的，宫主身边的小丫鬟素素。

他虽然害怕，却还是战战兢兢的起了床，快速的穿上衣服，点了油灯，打算去看看。要真的是素素出了什么事而他没有出手帮忙，他日后肯定会内疚不已。

出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正是幽然泉的位置，好在风虽然大，月光还比较明亮，周围的一切在月光下看来有些阴森，但好歹都看得清楚。

许墨匆匆的跑起来，等到他快到幽然泉，看到那边有人执着火把，正是素素的时候，略略的放下心来，素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

瘦瘦小小的素素穿着厚实的斗篷，拿着火把的手有些苍白。

许墨走上去，正想开口询问，眼睛一瞥，看到幽然泉的景象，忽然呆住了。

幽然泉泉水四溢，浸湿了周围的土壤，泉水的颜色是诡异的红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素素僵硬的回过头来看着许墨，满脸的惊慌，她拽起许墨的衣袖，说道：快，快去把宫主叫起来。

不但是宫主被半夜叫起来，整个幽然宫都被惊动，大家纷纷举着火把或拎着油灯，围绕着幽然泉，个个都面色惊异。

年迈的宫主面色凝重，这口泉水是整个幽然宫几十号人唯一的赚钱营生，这要是毁了，幽然宫也就完了。

众人看着宫主的神色，更是人心惶惶。

只有许墨表情游移，有一些几乎被忘却的记忆涌上心头，九岁那年的除夕，正是村里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准备过年的时候，村边的山头隆隆作响，巨大的烟雾腾空而起，山石纷纷而落，在众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何事的时候，砸向了小小的村子。

数十座房子瞬间被撞破击倒，惨叫声被轰隆的坠石声淹没，在地面巨大的晃动中，许墨被父母护在身下，逃过一劫，从此却失去了家乡和所有的亲人。

那日白天井水也是如此诡异的颜色和气味，最后父亲不得不去遥远的河边挑了两桶水回来。

之后发生的惨烈的一切让许墨很少太仔细回想这一段记忆，而此时此刻，这略微熟悉的水色和味道，却隐隐约约的揪起了他的回忆。

不，不会的，这不会有什么关联。他不由自主的否定了自己，却又不能那么笃定。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

众人依旧围在泉边，泉水也依旧源源不绝的流出来，再渗进周边的土地。

许墨犹犹豫豫的凑近了宫主，试图跟他说下自己的经历，却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若这怪异的现象跟之后的灾难真有关联，那他们只剩下几个时辰的时间而已。

宫主一贯和善，许墨在他旁边踟蹰的样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便问他何事。

这一问，许墨便没再迟疑，结结巴巴的把自己的记忆说了一遍。

宫主的表情从惊异到凝重只花了半柱香时间，他望着许墨，忽然开口：许墨你知我当年为何带你回来？

许墨满脸疑惑。

宫主负手而立，说：当年有高人为我算了一卦，说我一生顺遂，唯知天命而有一劫，只有多做善事才能化解。所以那日我经过那座破庙，看见你饿的瘦骨伶仃，忽然便想起了那位高人的话，于是将你带回。

许墨挠挠头，似乎并没有听的明白。

宫主却并未再说什么，只立刻吩咐了下去，让众人半柱香之内收拾好细软，在前院集合。

许墨这才意识到，似乎宫主已是信了自己的话。

作为一个小杂工，许墨的细软少的可怜。随便收拾一下来到前院，众人还没到，宫主却已经在了。

他正将刚酿好的几坛子酒拎出来，看见许墨，招呼他过来，递给他一坛，笑道：来来，这可是最后的几坛断相思，送你一坛，留个念想。

许墨小心的接过，疑惑的问：宫主，你怎么不收拾东西。

宫主淡淡的笑了一下：我并未打算要走。

许墨更加疑惑。

宫主摸摸许墨的脑袋，开口道：小家伙，你可知断相思的来历？

许墨诚实的摇头。

宫主失笑，道：因为世间种种，唯有相思难断啊。不懂也是好的，若你一生都能不懂，也算是幸事。

半柱香时间过去，众人纷纷到了前院，宫主并未解释太多，只说天有异象，山上会有危险，让众人皆立刻下山。每人都领到数十两的银票，虽然疑惑，却还是结团匆匆走了。

许墨想劝说宫主一起下山，宫主却依旧摇头，淡笑着拒绝。

无奈之下，许墨只好也跟着众人，一起离开。

数个时辰之后，大家终于远离了南山，大地隐约颤动起来的时候，众人纷纷惊慌的跑了起来，而许墨回头看去，巨大的烟雾果然腾空而起。

许墨心下感伤而又庆幸，却忽然发现北方有一人一马迅速而来，越过奔跑的众人，直往南山而去。

南山顶碎石崩塌，犹如末日。

许墨捧着最后的一坛断相思，望着南山的方向，直到天黑又天亮，直到南山再无震动。

他又往回走去，踏着满山碎石艰难的爬回了山顶。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心下戚然，叹息着打开了怀中的酒，慢慢的喝完，再摇摇晃晃的离开。

于是从此世间再无断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