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崔金阁的耳边响起悠扬的小曲,是他岁月中的风尘在吟诵。真正的生活应该理应使人快乐且充盈,就他所知还没人找到。他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但还凑合。凑合的人绝不能用安于现状来形容,崔金阁喜欢这样欺骗别人:“老了,老了。”但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对他自己而言。
戏曲声慢了,他在春风吹尽后依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感觉快了。他在等另一个可行的可能性,一个完全初始工艺制成的书箧,它正陷落于墙角,由内向外的散发出五光十色的愚蠢,但它才刚刚制成,它还结实耐用。
崔金阁没有操之过急的修理它,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要完好如初,事实上大家都在某个过程里蠕动着。他还蠕动在当年师父留给自己的歌诀中,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但他清楚自己拥有的。这是一种平衡,诱人的平衡,让崔金阁得以在凑合中掩饰自己紫色的欲望。
“斜飞脉。”可左不言没有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再也没有说出这个关键性的诊断结果。当然,这也绝不可能成为左不言日后悔过的时间点——他连记都记不起来。日后还有更多的机会,日后的左不言也就无法追溯到这里。
崔金阁把书箧的主人扔到一边,放他自己不断云卷云舒,他知道左不言喜欢这样,他太了解游方郎中。无外乎是里中尖和尖中里的区别,但郎中毕竟是郎中。他彻底融入了,以至于为了融入而给自己立下诸多禁忌。那不过是个表演用的行当,当然需要禁忌。
崔金阁还活在十多年前那个带有火把的黑夜里,湿气蒸透了每个人的衣裳,他唯一担心的只是这样的天气是否影响接下来的演出。火光勾勒出骨瘦如柴的肌肉,就像现在的自己,崔金阁的印象黯淡许多。那个命硬的师父,或说那时的崔金阁还不喜欢叫他师父,这个活生生的人,连他身上的毛发,他身上的气味,都在崔金阁脑海里栩栩如生。但那张脸,那张使细节有意义的脸庞却只剩下脸庞,再往近看只剩扭曲与晦暗。
“我给人说,不叫吃山楂,山楂治什么病?”几滴唾沫星子飞溅到崔金阁的耳旁,他明显的感觉到了,但只能保持刚才有的恭敬。“吃完山楂又吃这些,什么蜈蚣,虫子,这坏的人,坏得多!”崔金阁后来没有使用过骂周仓的把戏,他没学会这一招。
“脑子就那么死啊!汤头歌诀也不会,什么都学不会。还有······”
还有,他胆子太小。正是为了补全这小小的一点,他不得已付出全部精力,以至于他真的成为一名游方郎中。总算,他见到了左不言,他终于有机会在满是石子的道路上停下来产生一个念想——余下的时间,太贵重了。贵重到自己必须立刻结束这种追求,他再不是那个二十来岁有无限可能的小伙子了。在傻傻地凑合20年后,他终于感受到不值。
在成为完全的郎中之外,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被拖沓着,那件事在温水中缓缓被煮得失去了形状。崔金阁开始警觉,但更进一步却什么也想不到。他在已被遗忘的小路上又走一遍,当年五彩缤纷的花朵萦绕得紧密,采下这株便要踩到那株。患得患失的他只是快速巡查一番,在晚上的梦中,他已经摘到那枝花了,最具特色的花,独属于他自己的花。而在此之前,就让已经盛开了的继续美丽吧,它们都是自己的。现在必须要有答案,崔金阁看向路边零碎的枯草,一转眼他的可能性已消失殆尽。他能做的事可以数清了,在此之前先把年少时的日子活完吧,那样才有完全的精力腾出手来。很快了,崔金阁划了划空气,转头像以往那样走掉,只是晚上再没有那时的美梦。
左不言摸向散着热气的炉火,陶制的药壶不断向外辐射属于它的威严。左不言将自己残存的肉体尽可能展示给它,但火浪独独透不过他湿浊的内脏。在属于阴的背面,他感到薄荷般的冷烧不断侵袭着筋骨——他的身体已沦为寒与热的国界。
崔金阁向汤里加了些白色的颗粒,左不言望着他,一言不发的望着,仿佛在索求一个答复。
“汤里面加些牡蛎,就梦不到想见的人了。”崔金阁还是说了,他本没有义务说的。
他不过是陈盈盈别样的兴趣罢了,调味品到底不能算是药物。然而充当了调味品的左不言,再也没有调味品来补充他,他被用尽了。左不言深情的看向锅中浓稠的汤液,这下他只能依靠药物存活。
“应该加点,蒙汗药什么的。”
左不言落空了,他在快要触碰到陈盈盈时发现整个徘徊都失去了意义。她的病,不是靠自己能治好。她需要另一味药,一味可靠的、富足的药。他不曾有这种药性,也从来当不成郎中。郎中早在陈盈盈诞生之时就在她旁边了,他们在陈盈盈的衣食住行中悄悄混入疾病灾厄,随后又慷慨的给她指出最为光明的道路。他们大概是神明吧,他们早已目无全牛。而他,也太过年少轻狂。
他迷失在一次又一次的与陈盈盈说爱的色彩中,以至于突然想不起来那道黑色的闪电具体劈在记忆的何处,只是被动的吮吸其它甘甜的乳汁,在绝望与错觉之间被来回摆弄。都怪左不言懂了陈盈盈,但可惜左不言没有懂陈盈盈。伴随这道黑色劈下,陈盈盈摆出另一幅商业化的口吻,细心婉拒了每一位才子,也包括左不言。这信不是她写的,左不言不相信这是陈盈盈本来的温度,没有人能不断燃烧自己的感情来维持如此热烈的情爱,左不言不能,陈盈盈也一定不能。
“你就不要学那些阔少爷了吧。”错乱中,左不言竟然在这句羞辱中找到一丝开心。被赋予真实的绝望,波一般的将一切质疑拆散成杂乱的麻,它们随即被通上电并躁动的卷曲在左不言周围。离开这处荒谬的立足点,左不言担心自己彻底失去理智,那样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那些温婉柔和的色彩了。可这些都是真的。
他在来时的戏谑中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汔绥楼,仿佛他肺中的病从未好转。另一种咳嗽不断提醒着左不言——他受到了更危险的惊吓。沦落为病人真是屈辱啊,左不言不愿意让别人探查自己的脉象,他默默忍受着,直到什么时候?直到病自己好,它若不好,那也是它的问题。左不言哀求这剂错方能出现奇迹,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仿佛能骗过自己一般。
小乔,小乔,你应该嫁给周瑜。耳鸣声离开了陈盈盈,她现在要亲自欺骗自己了。总得有人告诉她,她想要什么。
当艺术家脱离学校,画笔的方向真正由她自己决断时,她才发现当艺术家好难。左不言是调味品,但真的有纯粹的调味品?她太小看药物,只以为豆蔻、砂仁这般常用,便将它们亵渎为食材,不知爆裂的药汁已在暗处蔓延至全身。徐徐潜伏着,如今在这处深门大院里剥开腠理想要回天上去。它们猛地露出狰狞的快乐,欢笑声恐吓了陈盈盈。
烟火气、混杂在大街小巷的雾霾向她压来,团团聚拢起来,将只言片语调剂成了火焰,压实,然后徐徐散发入陈盈盈的窗门内。苦难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精准的出现在了她面前,她在棋差一招的懊恼中继续努力着,向那些炊烟,向那些泔水,以及二者糅合而成的黑色汁液——它弥散着与自己同源的物质,就在自己门前。它不是死物。
一圈一圈的药渣渗入泥土,又把泥土举得蓬松。晚风伴随着炊烟加入进这场狂欢,在傍晚的阴沉里,陈盈盈应邀参与进来。她匆忙的滚躺在每晚的聚会里,汤药的气息钻进她的毛孔,浓烈的炊火为她欢呼。羞耻爬满她的心脏,但羞耻从不让人感到可怕,可怕的是左不言。她忽然在混沌中闻见气味的另一个来源,它多么微小,又多么鲜艳——是她自己的头发。陈盈盈落空了,她根本不能努力,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左不言在秋雨中看见了她,很快又把她抹去了,他从没爱上陈盈盈。灰色的风怒卷单薄的窗子,它就要进来了。但窗子只一次次拉伸着自己,哪怕怒号再尖,哪怕雨水再快,它只飘零着,以一种自杀式的姿态表达自己的冷漠。女人真冷啊,可左不言连冷也没有,他真的像是一个过路的郎中。
在浑浊中,陈盈盈终于信任了郎中,倘若她真的能有什么可追赶的,便是另一片干枯的平原。但总会有所不同吧,她哀求着左不言,渡河前唯一的野草,总会不一样的吧。至少他是绿色的,就像是活着的颜色,陈盈盈贪婪的寻找另一个陈盈盈。
崔金阁还没睡醒时,有人泼了他一盆冷水。全醒了,终于全醒了,他早已不愿意浑浑噩噩,十多年的粘稠无论多好,也不过是崔金阁对时间的妥协。他本以为自己对这样的泥潭会有留恋,但时间连留恋也杀死。可这里好像也是泥潭,醒来的崔金阁不由自主的首先确认这个问题,他自知不该如此,但悲剧总会有的,他早晚要面对。只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日子是这样的?是自己的贪婪毁了一切?是吧,最好是这样。
这段略长的苏醒前兆险些变成睡梦的一部分,崔金阁有些措手不及。他在稀薄的粘稠中发现自己血脉偾张,动作轻盈起来,就连把脉都爽利了几分。眼前的陈盈盈早已颓圮了,连衣着都玷污了。她似乎只是稍稍被抽取了几根骨头,但这太致命了。美的东西经不起损伤,那会一下跌落的。
她那名新任兼永久情郎不断催促着,崔金阁表示理解。毕竟,刚买来的玩具坏了,换了谁都感到委屈。这一切,都在意料之内,绝不会出现意外。然而意外出现了,出现得如此隐蔽,这仅仅是疏忽了,就要了崔金阁的命。
陈盈盈悄悄地望了一眼随行而来的左不言,发现左不言没有看向她。她来不及等待诊断结束,冷汗又冒了出来,她几乎是喘息着说了出来:“这脉,让他也来把。”
左不言长大了,陈盈盈还没有。现在正是一个好时机,别再要玩具了。
“不必了。”左不言说道,他本就不善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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