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肿
左不言从未爱上陈盈盈,说到底不过是陈盈盈爱上了左不言。女人们何尝不爱新鲜?何尝不爱艺术?谁又能想到,最唯美的宝剑会自己选择主人。她们周游于沧浪的人间,总该有些缘由吧。每个女人都会遇见一个热烈浮华的男子,然后在没有感受完他的炽热前匆匆离开,只留下一道未完的墨迹在最开始的地方,然而再无法结束。或许会吧,但答案离陈盈盈越发的远了。只是出门在外,总是这样,自己终有一天会习惯的,她这么安慰着。
陈盈盈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左不言,可她见过很多人,左不言的见过没有意义。她不在意的走开了,却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木桩。她发现从那以后,一切行走都有了距离,一切都围绕着那个木桩。她被困在了无限的空间中,一个有木桩的空间。
笔尖从游刃有余逐渐走向真正的商品化规范,她写向情郎们的笔变得有阻力。这不美了,陈盈盈觉得这些商品太过成熟,什么美都蒸发了,她在生产乏味的垃圾。是身体的缘故吧,陈盈盈撂下笔,撂下很多东西,其实早就可有可无了,她不过是兴致使然。
“张妈妈,让他上来吧。”这个时间太早,楼里的火烛还未点满,光在下班前透露着绝妙的清爽。阴凉本就有它的快乐,这是最好的。陈盈盈看见左不言萎缩的身影,不必再让他等下去,也不能再让他等下去,否则这种快乐就要变得浓厚,一旦召唤出闪烁的黑暗,便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寒冷侵入这栋小楼。倘若周围皆是肆无忌惮的魔鬼,那她也只能汔绥。她不想让左不言见到这些。
穿过各种明晃晃的喧嚣,左不言来到了这间隐秘的小室。他上来时,陈盈盈正弯腰吹灭台前的蜡烛。没有光线,整个房间长出一排排青黛,填充在每一个缝隙中。
“青如苍壁,不欲如蓝。”过去学到的知识反过来影响着左不言,他理应对这种不健康的颜色感到厌恶,然而这里多么安静,活动了一天的青黛给了他别样的安全感。陈盈盈是这样的啊,褪去了以欺诈为目的的白光,左不言看见了如此朴实的陈盈盈,他很庆幸陈盈盈也是凡人。
她适合这样的青色,他也适合。陈盈盈满意的打量着左不言,这是专门搭配给他的时间,再加些什么,他就能更加得体。加些什么呢?陈盈盈呼之欲出,却始终想不起来。
“你来干什么?”她把盈盈的笑倾倒在左不言心里。她擅长这一点,老练的烧水,老练的煮茶,直到,出水如油。左不言变成了普通的顾客,他按照流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而这一点早被陈盈盈把控的完全。
“我来······”
既然已经把握得完全,她渴望一些别样意外,不是真的意外。左不言青寒的面庞,让人有一种涂抹些什么的冲动。
“你是来,”陈盈盈心疼的靠过来,似乎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瞧病的?”
“来复诊。”左不言勉强纠正一番。
“花银子,来给我瞧病?”她又什么都知道了,她这样花一般的少女,她怎么会不知道?花银子,当然可以来瞧病,花银子能干任何事。但左不言最缺的就是银子,这不能成为他来瞧病的资格。他一头扎入另一个光明的逻辑中,他身为郎中,他当然应该瞧病。
可惜左不言自己都清楚,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罢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陈盈盈扯下它。他坐在不舒服的矿车中,在昏暗的隧道里滑行,连回声都不存在,然而借助火把摇曳,他猛地发现自己滑向另一条岔道。他不知道哪条路更危险,但这条道的尽头有点点诱人的紫光。常识告诉他这更加危险,但危险又如何,危险是未来左不言承受的。黑暗里只有无聊,他现在就要新的玩具。
“瞧病,要把脉吗?”陈盈盈从肩膀退下青色的袄子,一抹熏香窜得左不言迷迷糊糊。他现在要先想想怎么说话,然后是走路,至于把脉,该如何把脉呢?
有低暗的嘲笑声响起,人总会找到这样的玩具。左不言的贪婪是命中注定的,未来的左不言或许痛苦,或许哀愁,但绝没有为此后悔过。离开了这次抉择,他将再也当不成左不言,他会变成一张白纸。
琴弦涩涩的起了层霜,就像那时候一样,陈盈盈在左不言身上画出左不言的样子,似乎极尽奢华,实则仓促勉强——这些雕梁画栋,其实都是别人画在自己身上的吧。她观摩别人的牙慧,便也成了画家,只是在洋洋自得的同时,她的余光也看见一些尘土。世界上哪有什么艺术,世界难道不是一抔黄土吗?
“姑娘的心思过多,也过重。”
顾客说话了,像人一样。有那么一瞬间,陈盈盈感觉自己跳出了这次商业行为,她险些就要以一个真的人的身份来跟左不言对话了。
“是啊,每日思念呢。怎能不重些?”陈盈盈附和着,她收敛许多。
“倒也不是思念,像是有点怨恨了。”
陈盈盈笑着盯向左不言,问道:“你又不是我,怎么说不是思念的?”
左不言不再说话,把头转向别处,真正开始思考起来,一会儿便答道:“思念是虚,你是实。”他盯了回去。
陈盈盈张口要反驳,但又停下来。她的目光变得缓和许多,像是失去兴致一般,问道:“那我为什么怨恨啊?”
陈盈盈在左不言走后彻底厌恶起了那些情书,原来是怨恨啊。她将剩余的时间留作回想的闲暇,试图回想起左不言那个眼神究竟在什么时候遇见过。毕竟,她遇见过很多人,这样的眼神一定稀松平常,一定吧。她想着想着,所谓的稀松平常变成了尖锐的耳鸣。耳鸣本来是生活的底色,她发现噪声本可以没有。
记忆变幻起来,她滑向底色更深的地方。那双棕亮的眼眸缓缓升起,缓缓占据了陈盈盈整个视界,它散发出的冰冷月光照射在陈盈盈周围每一寸细沙表面,反射在她的身上。陈盈盈任凭月亮就这样升起来,死死盯着。她分明感受到脚下的流沙不断坠入虚空,可她无暇顾及,还能继续,便继续吧。再也回不去了,沙子越来越松软,它们早已无法提供实质性的支撑。在噪声变成耳鸣的前一刻,棕黄变成了深黑,是张妈妈啊。是吗?是所有人。
在新婚之夜的月色下,陈盈盈彻底失聪了,这段失聪持续了整晚,她的神经被一道黄色的闪光击打。咚!咚!咚!陈盈盈不该成为陈盈盈的,但她的贪婪又有着必然。或者说,在更早的过去便为时已晚,谁都没有办法。咚!咚!咚!是从前额骨传来的麻木,无数眼眸苦口婆心策划出来的噪声是为了她好,生活在耳鸣中同样是一种优雅。只是这优雅褪去的太快,陈盈盈没来由的害怕看见堂前的女人。她想象着那女人的视角,风花雪月、阳春白雪,都像是邯郸学步,笨拙而可笑起来。
咚!咚!咚!左不言刚刚摸到陈盈盈的寸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左不言也感觉到这一丝慌乱,他被迫跟着紧张了起来。但她镇静下来了,不同于以往那么多次突破禁忌,这一次的她变得生疏起来。左不言没有听见门外的三声敲门,但陈盈盈听见了,那是张妈妈对自己最后的警告。随即,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惊呼起来——他们完蛋了!
耳鸣消失后,只留下无限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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