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帖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评：秀才而会修乐器，可想]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评：一语伤心。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甘死于书下，不得怪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狠了！[评：文卿可爱]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评：阅者亦为凄然下泪]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妨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评：热肠]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鲍文卿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评：好文卿]说道：“这四个可怜了！”倪老爹垂泪道：“岂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总评：科举之法，岂能人人得意，不得手者，不稂不莠，既不能力田，又不能商贾，坐食山空，不至于卖儿鬻女者几希矣。书固不死，读者自死之。“死书”二字，奇妙！可为救时之良药，醒世之晨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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