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翻涌，磕磕碰碰掀起茶盖，腾起一阵阵热浪。午后茶楼卡座里静谧得很，汩汩水声便格外热闹。司马昭转着手中的茶杯，凝神听隔壁的对话。
“我爹一回来，家里就不自在了。”说话的是曹爽，声音亢奋中带着懒倦，“还是外面好，随便吃随便玩......不过要是让我爹知道我跟你混在一起，肯定把我腿给打断了......”
“曹大将军自然看不上我，我呢，也没想把他当知己，连寒食散这样的好东西都不懂的人，真是枉活一世啊......”另一个人是驸马何宴，他伸着懒腰长长的舒展了一声，又道：“天天你死我活的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呐。”
曹爽道：“权势地位，谁不想要？”
何宴却哼了一声：“江山啊美人啊，图啥啊，不就个逍遥快活么。”说着听他敲了敲瓶器，“其实，若论销魂滋味，什么也比不过我做的这宝贝。”
曹爽嘿嘿笑道：“此物甚好甚好......”他似乎也趴了下来，“可惜啊长辈们一个个都败兴得很，别说咱们家了，天子也一样，光一个郭太后就够让咱们陛下头痛的了......”
司马昭在这边听他们谈论起郭照，挑了挑锋眉。何宴没有说话，曹爽松着脖子扭得“咔咔”响，接着道：“最近朝野流言说郭太后趁着陛下御驾亲征，欲立雍丘王为帝......这事儿闹得，可不让陛下头大么。”
何宴冷笑道：“郭太后和雍丘王？这话说出来谁信？若是甄夫人在世，和雍丘王有勾连，我倒还当几分真。”
司马昭瞟了屏风一眼，想不到这何宴如此大胆，曹爽果然被吓到，忙翻身起来道：“平叔，噤声。”
何宴却满不在乎，把手枕着头，翘起了腿道：“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若论相识，甄夫人和雍丘王不比和先帝晚，若论相知，于甄夫人而言，怕是十个先帝也赶不上雍丘王的份重，他们差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运道。”
司马昭闻言倒真对他们生出一丝遗憾来。
那边曹爽摆着手低声道：“陛下敬重甄夫人，容不得有半点污言秽语的。”
却听何宴拿扇子敲着曹爽的头，依旧轻笑道：“我说你怎么跟他们一样迂腐？这情之一字怎么污秽了呢？你瞧瞧雍丘王写给甄夫人的诗赋，不说传遍天下，也是曹魏皆知，先帝当年都莫能奈何，可见他们都是至情至性，全然不把世人的俗见放在眼中的。”
曹爽是个木头脑袋，直肠子，说不过何宴，只觉得这不对，便道：“那，不管前情如何，他们终究是叔嫂，人伦不可违啊。”
何宴不耐烦的坐了起来，“叔嫂又如何了？他们正是为叔嫂名分所困，才一个个抑郁终生。说起来，也是他们活该。”他见曹爽又要开口，打断了他，“你且止住吧，管你有理没理的，你瞧着，这世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甄夫人和子建这事儿少不了，人要是发乎情哪有那么多的止乎礼，那是任你谁挡也挡不住，断也断不了的。疯魔得很呢！”
何宴说着端起茶一饮而尽，意犹未尽的一笑，指着曹爽笑道：“所以，我喜欢。”
司马昭回转头去看着那影影绰绰的何宴，望了许久，直到他的世界里没有何宴，没有曹爽，没有沸腾的茶，没有窗外的风，时空都仿佛静止了，只有他心里的嘶喊，那个声音蓬勃而出，他说，不用前五百年后五百年，这里就有一个啊，喜欢上了自己嫂嫂的傻瓜、疯子、魔怔......
前些天，在卫瓘几个的怂恿下，他们偷偷去见了王元姬，流转顾盼间的风韵神致让卫瓘他们艳羡不已，他却只是沉默的笑着。他们口中天人一般的人，他竟觉得不过如此，竟从她的一举一动里，在她的眉眼颦蹙间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知道，他这辈子也不会完满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默默的思量着他到底是要像雍丘王一样，用一辈子去念想、仰望一个人，还是像何宴所说的不顾一切魔障般的去得到一个人。前者太难熬、太难忍，他正在尝着这份苦，而后者朝夕相依的那份满足和欢愉，带着莫名的蛊惑让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他却知道那可能永远只是一份热切的向往。
卫瓘钟会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把茶杯都捏得似乎要裂开的司马昭。
卫瓘当先拍了他肩膀，司马昭一惊，望了望隔壁，那边何宴、曹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松了口气，站起来和钟会互相作揖行礼，钟会道：“子元还忙得不见人呢？”
司马昭道：“我一天到晚都很难见到他，实在没法回你。”
卫瓘道：“说起来，这次行功论赏，你年岁摆在那儿还好说，怎么没有子元的份？”说着皱眉问道：“难道又是曹大将军动了手脚不成？”
司马昭没说话，钟会回道：“你没见夏侯玄都没动静么，陛下素来最厌浮华，子元这不知怎么的偏踩到了陛下的痛脚上了。”他瞥了眼司马昭，见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便指了指他，和卫瓘道：“我瞧子上这次从长安回来，感觉不大一样了。”
司马昭一愣，笑道：“是黑了还是壮了？”
钟会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有点宝剑入鞘的意思了。”
司马昭闻言垂目，请客入座。
经历战场怎么能不变，直面生与死，血与肉，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冲击。当他把刀插进别人的身体时，他看着那双眼睛慢慢失去光亮，他心中没有半点感触，抽出刀就砍断了另一个人的手。这世间容不得那么多的仁慈侠义。
他以为离了战场，那些血雨腥风给他的洗礼就淡了、远了，原来，它们早就成了他的一部分了。一开始他自己尚不觉得，直到有次他正打发春枝出去，依芳刚好给他端水进来，后来，她犹犹豫豫的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她怎么了，依芳踌躇了一会儿才道，适才见他看春枝的眼神冷厉得很。他笑着道没有的事，依芳当即就道，瞧瞧瞧瞧，就是这样的神情，哪怕是笑着，也让人觉得远得很。
他那时才恍然，原来自己的心坚硬了许多，哪怕是对依芳，嬉笑怒骂里也不似从前那般带着亲近。
他开始懂得了藏。这是他此次出征从司马懿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不枉屁股磨破痛了好多天，快马加鞭从洛阳赶到新城，为了留在军营着实死皮赖脸了一回。但，总算是值得。虽然被司马懿狠狠骂了好多回。
有一回他服气，便是司马懿帅兵追缴诸葛亮，赶到了西城，诸葛亮一人一琴在城楼上给他们唱了出空城计。退兵之后，司马昭问司马懿是不是已经看出了西城之内其实并没有大军，是不是此时杀了诸葛亮，陛下就会忌惮司马家功高盖主，杀之后快？当时，司马懿紧紧捏着他的脖子，狠狠打了他好几个耳光，颤抖着用手捂着他们的嘴。眼中、脸上，俱是惊惶。
就是那几巴掌让他知道，心里要藏得住话，不管是对谁。
但，有回司马懿的责骂却让他很不服气。当时战事初起，赵云围困长安，诸葛亮兵逼天水，司马懿执意无召北上护驾，他在一旁提议让曹真和诸葛亮斗，最好将亡兵败，届时司马懿再出兵收拾残局，既清扫了政敌，又收获了威望。他的良策被司马懿一顿呵斥，骂他一肚子阴谋诡计，不以大魏江山为念。
后来，每每看到曹真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都觉得自己当初的思量没有错。大魏是重要，但，若是人都没有，家都毁了，国还有什么重要的？只有司马家安然无恙的大魏，才是他们的大魏。
司马昭近来一思索着这些事就发呆走神，依芳撞见了许多回。她倒是没往战事上想，对于她来说老爷公子们凯旋，再惊心动魄的危险都结束了。因此，她一心以为司马昭愁的是他的婚事。按捺了几日，她终于忍不住了，对司马昭道：“二公子，你若是不中意王司徒家的女孙，为什么不直接回绝了夫人？”
司马昭正在穿鞋，听了一愣，复又笑道：“谁说我不中意？你个小丫头别一天到晚的胡说八道。”
依芳有点负气道：“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虽算不上你肚子里的蛔虫，但你是真高兴还是假满意，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司马昭听了不觉高兴，却是暗暗心惊，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依芳道：“我看出来你并不喜欢她......”说着垂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来盯着他道：“你若是有喜欢的人，你便去找她呀，去求娶呀，别这样为难自己，到时候作苦了他人。”
司马昭仔细看着她的脸，慢慢道：“你说我有喜欢的人，哪里有？”
依芳听了脸胀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打个比方，假如......我没有说你真有.......就是，如果有......”语无伦次的说了一通，她心想干脆豁出去算了，便索性脖子一梗，挺直了腰板，道：“好吧，我就瞧见你前几日在桌上写的字了，辗辗转转的就那几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读的书虽不多，但也知道那首诗里的人是辗转反侧、上下寻觅也求之不得的。若王家的女孙是你喜欢的人，你还会念这样愁苦的诗么？”
司马昭看着她半响，道：“依芳，你长大了，竟然从两句话里就懂得猜测别人的心思了。”依芳听出这话，似乎并没有夸奖的意思，他面上虽笑着，语气里却藏着些东西：“还有，我跟你说，我娶王元姬，高兴得很。”
这是真的。其实她的才情品貌不那么出众也没关系，她有那样的家世背景，就已经足够了。
依芳不懂，可是她不太喜欢这样的司马昭，这不是她认识的、熟悉的那个司马昭，便小退了几步，道：“你不是要去给姑娘几个送锦帛么，我去给你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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