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大色狼，去看点有趣的东西吧！”毛方林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
起先我还能稍许控制，但自从心中多了柳德的歌声，多了一份除去罪恶与屈辱，属于纯洁星亮的某种介质，这种介质让我彻底失去了忍受世间讥嘲的韧性。我不能再期待有一天能与失散的恋人相互搭着肩在天台向着阳光放声大笑了，我成了社会之外的人。越是告诫自己崇高，就越向低俗中堕落。我慢慢屈从了那个声音，再次与他成为借着夜色行动的犬。
我们是成群结队背着野兽和猎物四处晃荡的家伙，被淫欲置入自毁的圈套。我们，还能算一个真正的人吗？
嗨！说到这里我必须承认，我逐渐活得不正常，开始追求一种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当我通向那无穷无尽的楼梯时，除了不安，还有一丝兴奋。这些日子里我走了很多国家，一直身处于阔大的环境里。现在，我即将走入这间“小屋”，作为人生冒险的最后一站。我并不需要完整的家具，对房间是否凌乱也丝毫不介意。因为，它不需要开任何party，也不需要接待什么华贵的客人。不过，当我的弟弟买了机票越洋过海来看我时，他站在我身边，托着下巴环顾这间小屋，神色凝重。
“你到底要不要说话呢？”我问他。
“我亲爱的哥哥，我说这样...让我们把这些事忘了，好不好？男人得有个女人才行，你啊，快点去找个女朋友吧！”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我活得舒服不舒服呢？”
（找个女朋友？拿什么去找？拿钱吗？拿身体吗？拿伪善的嘴脸吗？...这些东西我拥有什么？）
“我知道也许你对我这种人的思想很鄙视，但的确没有什么能比婚姻更为重要的了，人啊，要紧的是爱，而不是被爱。”
我承认他话里的一些方面确实具有道理，但是他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建立在物质之外的高贵爱情。况且是，爱情，我还有那种能力吗？我不过是一个三流画手，是一个没有钱，没有房产与豪车，没有出名，没有师承的师父的画画疯子。我一面想搞艺术，一面又想拥有一场美满的婚姻，有这样的想法，是否是在为难宇宙呢？
艺术是一场战斗，我正陷在这样激烈的战斗里，没准哪天就魂飞魄散。我学会了受苦而不抱怨。我想这就是人自尊心中最厉害的创伤，如果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不必在乎他是否对他具有影响力，那么他就不会那么重视他是否重视自己的看法。人就是这样，听到自己喜欢的话，就觉得对方是个好人，若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意见，你就讨厌他。
“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老态龙钟，连起身走一步都费劲得要命，对吧。”我说，“你觉得在你生病的时候，身边有个人总比没人要好，但我告诉你，你早晚要生病，早晚要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当我感到自己需要爱和安慰时，我并不会羞愧，也不会爬着去求那些希望你一直在泥沼中无法起身的伪善者。如果我的人性需要与别人建立联系，那我就强行断掉我的人性！”
“这个世界是无情的，在诞生的初始就没有过多考虑人类的处境。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尽管人们孜孜不倦地探求着，但没人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死亡，说到死亡，人们更害怕的还是未知，死后我们要到何处去呐？没人能具体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们拥有了懦弱的本性，学会了压抑自身，在生活和工作中一定不要出风头，免得惹到命运对我们的注目。迫于这种现实，我们唯一的救赎之法就只剩爱情。可这个东西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为了它，有时你要牺牲那个名叫梦想和自由的东西，学会自甘卑屈，并把自己的头脑变得愚钝。因为对于那个在小天地内就能自得其乐的感性之物，智慧并不比伪善更有价值。”
他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我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们只不过是两具不同的外壳，此刻真正在交流的是脱离了那外壳的灵魂。
“就让我待在俄罗斯，就让我在这屋里待着，好吧？”
“不成啊！我们不都是被艺术拯救了的人吗？否则，我至今还在家中乖乖挨骂，而你，是那个辍学在网吧打工的网管！”
他几乎吼着说出了这句话，激动的他，那种感情我确实体会到了，在某一瞬间，我也被那种挣扎之力给感动了。不过只是片刻，我的心就又冷寂下去，我感到自己不是跟他存在于一个世界里，而是在一个价值观全部颠覆又重整的异世界中。曾经能让我像一只凶猛的可怕野兽，用自己慑人的厚重皮毛去遮挡庇护怀中心爱的娇小美人，那种赴汤蹈火的热情，如今已经完全熄灭了。悲痛、悔恨一下子把我抓住，让我词不达意、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拼着命喊叫了一声，握紧拳头打翻了面前的画架，然后冲进厨房，想要找到刀具或什么锋利的东西。我快要疯掉了，这个世界充满了我肉眼所看不见的敌人，这下我要一并将他们粉碎。几分钟后我无功而返，什么都没找到，但我压抑的情感却释放了很多，所以我又像年轻时展现出的那种愤怒的嘴脸一样对着他吼道：
“是那又如何呢？有谁还会去在乎你是谁？要不是我凑巧有点绘画上的天赋，我们家永远不会在饭桌上因为提到自己的儿子而感到自豪。可怜的他们，一直为了维持家庭之间的关系而饱受折磨。当他们把我送去画室的时候，我努力了，并且在画画考试上考出了很高的分数。然后我进入大学，又在外语学习上展现出极大的天赋。唉，他们看到那些证书，就骄傲得不得了，到处分享自己的自豪，还得叫我强颜欢笑与他们坐在酒桌上。他们真的高兴，自己的儿子终于变得有出息，那些所谓的朋友也都大声附和，说什么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真的很伤心，我不是为自己的命运伤心，而是为我的父母伤心，难道他们没有看到那些人心中充满的轻蔑与不屑吗？”
“说我受尼采思想的影响，在那超人的指引下变成今天这种形态，倒不如说是我从小在骨子里就带着对万事万物发问缘由的基因。那些说尼采写下的东西极端的人，不是那些大多数就是即将成为大多数的一份子。我难道没有试图与他们相处吗？可他们却用自身狭隘的灵魂去揣度我，觉得我的想法不可思议——我小心温柔地对待他们，他们仍觉得我在轻视他们。一颗和谐共处、互相成全的心,到最后硬是被胆小鬼们的愚昧逼迫成了绝望下的反抗。所以我拥有强烈的意识，对外界强加于我的无理要求问：“凭什么”？是什么让我舍弃自身价值，去满足他人经过巧妙粉饰，打着正义与责任旗号的利益？”
他望着我发疯，很好地展现出了一个旁观者的良好素质，什么也没有做。良久，他默默说了一个词：“艺术。”
“什么？”
“艺术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但也是最伟大的东西。”
他说完这句话，我就打算给他看看我的画和那些手稿。多数人看到这些东西嘴上虽然在赞美，但心中一定觉得我非常愚蠢，他们说我这种人闲工夫太多了。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坚决要飞过来找我，来看我我这样一个不善言谈的寂寞之人。身处国外，能被一个国内的人挂念，我感激莫常。
看完画，我带着他顺着涅瓦河畔走动，有不少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全是些机械大物，靠近时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除了有几个夜跑的人经过，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不同的是，街道对面的建筑外壳下，聚满了人类的气息。
一旦环境到位，并且感情激动起来，稍微有些学识的人很容易在话语中玩起文学词藻。对什么是美，人类已经丧失了真正的感知——美已经被用得太泛滥，一件昂贵的挎包，一身名牌服装，一个街上走过的妖艳的女人，人们把一切让自己感到刺激和兴奋的东西都称为“美” ，但那是真的美吗？毋宁说，在精神价值变得极为匮乏的时候，自身的赏识能力也开始具有缺陷。这样的人即使站在沧桑的具有历史感的伟大建筑下，身处于有鸟鸣声的森林之中，面对面遇到真正的美的时候，反而欣赏不来了。他们滥用的激情已经叫他们的感受力变得迟钝，他们被自己灵魂中的干涸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么，美于他们来说，就不是美好，而是惊恐。
可是，一些在身体上有缺陷的残疾人，一些在街边独自弹唱，所有的家当只有一把吉他的人，却对美有着敏锐地理解，这真是令人惊奇。
我喜欢坐在河边，闻到那种海风的味道，比都市中充斥香水的味道好闻得多。作为一个想获得专注力去做大事的男子，那么他就得学会控制，控制住自己，不能对每一个遇到的漂亮女子（不，应该说对每一个瞬间即起的欲望）都起心动念，否则他的人生就给搅乱了。我一边踱着步子，一面思忖自身的过往——内心的阴霾聚集起来的时候，连阳光也无法冲散。我年纪还算轻，但心态已经变得老态龙钟。人的奇妙觉知在于，在经历一些惨痛的遭遇后，过上几年，再回忆这段往事，居然还会在回味中生出某种愉悦享受的感觉。
“你并不打算活了，是不是？”
我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已经下了海，所以我不是1900。陆地的无穷变化也让我恐惧不已，现在我便要重新登上那艘船。”（1）
（1）作者意指电影《海上钢琴师》中那个持续在大海上演奏，从未下船到陆地上的钢琴师1900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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