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有一间以窗户替代门的木屋。这让听者多数因感到不可思议而停滞了手头的动作——要知道,在这么一个坐落于森林附近的边陲小镇里,停下手中的活儿可谓是相当罪恶一件事。
“哦,是吗?就是那位有史以来最为瘦小的猎人,他竟然有木屋,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酒馆里的客人在老板为他添置啤酒时发出和众人类似的惊叹。
老板在殷切地接上客人的话茬的途中,喉咙里发出仿佛在催促发声器官运作的带着谄媚意味的不明音节——他卖弄着弱者的笑话以讨贵客的欢心,并借由在此过程中萌生的罕见的自傲之情达到幻象中的成就巅峰。
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是和顾客平起平坐的。
“好家伙,你猜为什么他的木屋没有门,他怕债主们把他的门砸了!他那巴掌大的木屋在他祖辈留给他之前还是一间正常的有门的宽敞屋子呢。”
猎人从窗户里爬出来的时候撞掉了背上的猎枪,之后又在追逐野兔的过程中一脚踏空跌入陡坡,值得庆幸是一棵矮小的灌木类植物怜爱似地搀扶了他一把,使他不至于死于捕兔从而成为千古笑柄。
他顺着滚落时模糊的记忆向坡上爬去。他一路上一面喋喋不休地咒骂一面将这次狩猎的失败归咎于常见的坏运气。他见过很多世人眼里优秀的猎人,他们所谓高超的捕猎技巧、健硕高大的身材以及浓密的附有男子汉气概的体毛(这些他全然没有的东西)在他看来一分不值,他怜悯世界上的美丽女子皆目不识珠。
“一位不会打猎的瘦弱猎人,这仅仅是在嘲讽世界而已,对我而言却是另一回事——正因如此我才独特于世,世人对我被上帝亲自挑选的这一事实给予由嫉妒引起的全然否定,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因为早已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从而只能从中得到快乐而已——我唯有的骄傲在于我一无所成,光是这个优点便已无人可及……”
“该死的,这是什么东西……哦,它,真是出乎意料地美。它和我一样残缺不全,又充满绝望。”
树丛下掩埋着一头躯干被啃食完的印度牛的尸体。
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他在看见它的那瞬间确定这是上帝嘉奖给他这位宠儿的礼物。
他跪下来。用干燥的唇细密地吻着长年累月浸血发黑的角尖,尚且完整无暇的头颅,以及内脏被啃食完后遗留的白色的脊骨。他爱怜地抚摸着牛头,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虔诚地舔它水盈盈的眼中晶状体上那层薄膜和残留着不知何种物种血肉的牙齿间隙。
他将脸凑到它的眼前,凹陷的脸颊上绽开一个痴傻的笑容。他觉得心脏被酥麻的电流伏击过,余韵未消即陷入一层软绵的鲜血色的形式糖浆的胶体里,在试图抽出来之际才发现肌理在无穷无尽的欢愉里被腐蚀一空。无数的苍蝇和乌鸦在他靠近那刻飞散,低低地绕在身边尝试再次靠近——他被飞动的黑影包裹,如同无声无息间被巫女下了诡谲的咒术。
他陷入了爱河。他想,它将会永远是他的。
“我的上帝之于我,将如我之于你。”
他单方面确定他们之间占有所属关系之后便掩去笑容,深谙过早地被它发现他对它的渴求会在这段关系里失去掌控权的道理。
紧接着他拉开和牛头之间的距离,以一种拉长脖子形如乌龟伸颈的姿势与他未来的美人儿僵持着。他在这场对决里讨不到什么胜利可言——有那么一刻,他的面部在主人思考着如何永久占有对方身心时泄露了转瞬即逝的恨意。
他一手握住牛角站起来,长靴带着狠厉踩在它的颈脖上,随着他手臂青筋暴起程度的加剧,骨头迸裂之声震开了围绕身旁的些许苍蝇。
他抽搐着耗尽全力的短小的身体,手提着牛头站立在以明月为景的树影里。
废物猎人捕获印度牛且有牛头为证的消息在小镇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青年憧憬一睹猎人的真容,猎人的屋前亦多了几位投怀送抱的靓丽佳人。
但是他的身心全然在他的美人儿(一个尚算新鲜的头颅)身上,对外界的一切视若未闻。
他每天早晨清醒的第一件事情是为他的头颅梳洗,为此他购买质地柔软的布料护理它的肌肤,制备上好的牙具保护它细密的漂亮的牙齿,用顶级的乳液涂抹他的牛角和皮毛,试图让它的肌理摸上去像含苞的少女。又在牛角上挂着彰显野性的猎人饰品,想让它如王者般充满一触即发的攻击性。
他为它献上力所能及的一切,却因时常觉得远远不够而陷入了头疼。他贩卖家里为数不多的必需品,甚至可以几天连着不进食,只为了可以换得它更加高贵美艳。
它让他更加一贫如洗,让他陷入无法自拔的自责的痛苦里,它甚至从来没有为他的付出表达过感谢,没有对他的痛苦显出一丝怜惜。它黑色的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它什么都不用做,就让他在付出里生出了癫狂的爱意。
它是他的所有物,任他摆弄。它如此弱小无助,比他更甚!离开了他,它简直要活不下去!光是这些就够了,让人无法自拔。
他曾经以为他们一直幸福下去,像无数“王子公主永结连理”的故事结局一样。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呢?他躺在空荡荡的木屋里想着,似乎是从某个清晨他发现它的双眼已经萎缩地像一粒豆子开始,它眼部的神经组织如同发霉的根部从四面八方虚托着萎蔫的眼球,空气中一股糜腐的恶臭。米白色的蛆虫在它的肌肤上欢快的舞蹈,他每天都要亲吻它每处角落,他对于嘴里黏糊糊的舞动的生物带有某种梦幻色彩的真实性的视而不见。
天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从一贯的梦游的状态里惊醒,表现出似乎第一次感知它已经开始腐朽时的手足无措,以及对这块烂肉的腐朽之美产生了高度地赞叹,但是所有一切在他认识到它将离他而去时便转化为了汹涌的恨意。
它像一朵蓝色妖姬一样试图遵循自然规律缓慢地枯萎,但在他看来却是一种赤裸裸的背叛。
他怒火中烧,先开始疯狂地踹墙壁,由于没有家具可砸只好袭击窗户,喋喋不休地质问它为什么不遵守初见时他们的约定——他浑然不记得所谓的所有关系不过是他单方面既定的。紧接着他开始在地板上翻滚,几次出于以吓唬让对方妥协的目的意图从它身上碾过去,全然不觉自己此时与委屈至极撒泼耍赖的低龄儿无异。
在发现一切行为未果后,他悲凉地笑了笑,神色里包含了一种记恨。他朝着屋顶放了一枪,木屑落了他一身,迷了他的口鼻,差点打断了他设计好的精巧的表演。
他已经是无可奈何,退到穷途了,他想着,这样做合情合理,在现状下根本挑不出错误可言,他盯着他不放,身体歪过去够挂在墙壁上的枪支,接着缓缓移动着横斜在他们关系中的第三者——一把枪,枪口略过它的时候他顿了顿,随之把其顶在自己的头颅上。
他在看见它无动于衷时保持了某种镇定——他确信它只是料想到他不敢真的这么做。于是他带着即将迎来胜利的喜悦表情朝着自己的头颅开了一枪。他坚信它会扑上来,对他诉说爱意和妥协。
枪响造成的声波使空气扭曲。
事情的某一部分结果确实如他所料。他是真的没有死。
只不过救他的不是一个处于枯萎边缘的头颅,而是他自己——由于他拙劣的枪技和不足的力道,以及贫瘠的自杀经验,他发动枪支的手臂被具有强大冲击力的枪底后座带歪了方向,使他仅仅失去了一只眼睛。
他捂着受伤的眼睛,感受到从脚底传到大脑皮层的代表绝望的寒意。
“猎人先生,再次确认一下,你是否真的要用那间木屋换取这个密封式的玻璃展台呢?”
“如果可以让我的头颅保持现状的话。”
“哦,是的,这是当然。但是先生,有一件事情呢我必须和你说明,仅有这个展台是不足以保存它的完整性……不,我不是在欺骗你,您先别着急。只是为了它考虑,除了展台以外,还需要确保它处于适宜的温湿度,同时需要专业人士定期清洁,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未消毒灭菌的人靠近的,考虑到以上种种,我们发现你并没有保护它的能力,所以如果你希望让它永垂不朽的话,您必须答应把它作为艺术品收藏在我们馆内,我们将保证在百年以后它独特的美依旧可以让世界震惊。当然我们允许你可以在任何馆内开发时间随意进出以便看望它。”
“这不可能,”他艰涩地开口,“你要知道,他离开不了我。”
“谁离得开主人呢?人离开了上帝怎么活呢?”猎人呢喃着,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等到他再次回过神来,他已经抱着牛头来到木屋附近了,他看见几个男人在拆他的屋子,随着“哐当”一声,窗户掉下来了。
他想着,他们怎么可以拆他的窗户呢?他以窗代门的主意多么独特新颖——他用所有物的独特性来佐证自己的独特性,再以忘却起因是刻意为之的方式来证明他深受上帝的喜爱。
他视线不由移到他的牛头上。
“若你非我所有,你即是虚无。”
他的身体顺着初见它时跌落的山坡滚下去,失重和翻滚到来的头晕目眩反而使抱紧它的那双手臂收紧。
在下一个瞬间,在未来的某一秒,它的牛角将会刺穿那颗生于他的胸膛却只为它而跳动的心,随之也会承担脆弱的天灵盖被人类肋骨贯彻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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