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迎春花,是在上世纪60年代冯德英先生的小说上。冯先生的小说三部曲——《苦莱花》、《迎春花》、《向阳花》,描述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与新中国建立后十几年胶东地区三个时代即时历史,其中三部曲的第二部《迎春花》,写下了上世纪40年代昌潍地区我党领导下的人民群众在极其艰告的情况下同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地主还乡团英勇不屈斗争的一段历史,人民军队、人民群众经霜历雪,用鲜血与生命迎来解放,就象迎春花,迎来了崭新的春天。
苦菜花我见过,它是一种味苦但可以食用的一种野菜的花朵。向阳花说的是向日葵,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上小学时在学校种过,唯独迎春花只是在书上被作家描述而未见过。在冯德英先生笔下,它是那么美好,其寓意更是深刻,于是总是希望着能亲眼看一看迎春花。
一次偶然的机会,终于见到了迎春花。
1971年3月,是我知青生涯的第三年,命运之舟把我载到太行深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那年刚满20岁。当时苏联在中苏、中蒙边境陈兵百万,美国人也不断发出战争叫嚣,国际形势非常严峻,毛主席鉴于形势,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发出“三线建设要抓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号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以知青身份参加了“三线建设”,成为“三线建设”工程之一的“六九八五”钢厂大会战的一名战士。进入会战战场不久,被选为战备团二连文书。
那是早春二月的一个上午,去到工地上书写标语,高耸入云的凤凰山在蓝天白云下更显得巍峨峻峭,山崖上,沟壑里到处都长满嫩绿的小草,秀美的风景驱散了多日以来来到大山里的郁闷,心情陡然开朗,忽然间看到一处悬崖下,一片金黄,那金黄,黄得纯正,金色耀眼,在嶙峋的青石崖中,在乍暖还寒的时节里,那么璀灿,那么绚丽!是什么花儿,开在没有树木,没有绿色的荒山野岭里?它不由地使我急切地加快了攀援前行的脚步。
“太行山里三大怪”,其中一怪是“七十岁的老太太爬山比猴快”,但对于我这个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年轻小伙来说,爬起山来确实还不如老太太。文书的身份,穿一件雪白的衬衣,一条笔挺的“快巴的确良”长裤,一双那个年代最流行的网球鞋,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裤子与衬衣的袖子被山上的荊棘刮了几个口子,手也被长刺的山棵子扎破几个血口,淌着红红的血,弄得挺狼狈。费尽力气攀上那处山崖,走近那丛迎春花,心中非常兴奋,认定,它,就是传说中的迎春花!太行山的山风飒飒地吹着我,早春的斑鸠唤醒着我,连那光秃秃的荒山,在我的眼里也成了一个秀美的风景!迎春花泛绿的枝条丛生在山罅里,自然地披散,像少女的一头秀发,疏密有致。它的花朵,小巧玲珑,密密丛丛,布满在碧绿的枝条间,恰似少女秀发上华丽的头饰,令人眼睛一亮。我折下一枝,一步一步走向山崖,拿给当地的老乡看。问老乡:“这是什么花?”老乡说:“这是迎春花!”——我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它就是中学时代读过的《迎春花》小说里冯德英先生描述的迎春花!没想到,初次邂逅迎春花,竟是在这太行深山里,下乡两年多的忧郁与苦闷,仿佛因它的出现,在满天的雾岚中透出一线曙光,它也许预示着,一介小知识分子的人生旅程,或者毋宁说生之命运,也如这太行群峰峰回路转,迎来一个新的前程。
果然,就在这一年的初冬,人生命运再次发生转折。这个转变,也是一波三折。1971年夏季,正是太行群峰下核桃长得像铃铛大的时候,那个三线建设工程基建工作基本完成,各县来的“战备团”会战人员全部遣散,我再次回到故乡,又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11月1日,邯郸的一家工厂到县里招知识青年回城当工人,老县领导一句话,让我搭上了回城的快车,成了一名铸造工人,且一干就是十六年半,那是城市工厂中最脏、最累,也是危险系数最高的工种之一。工作中,几乎年年都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还常常抽出来到车间与厂里出壁报、黑板报,我的师傅薛兆河常说“小乔不是干铸工的料儿!”于是,我也常常产生郁闷——每天与铁水、钢水打交道,什么时候干上我喜欢的活计?
一个“黑老铸”,偏偏爱上了养花。这也算得上“苦中找乐”吧?1978年以后,结婚、生子,拉上了家,带上了口,我也换了一家工厂继续干铸工,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偏被打头风”,不到三年,工厂下马,连生活费都没保证,于是又陷入人生的窘境。忧郁之中,想起养花,都说养花种草能带来好的心境,但我认定,这绝不是一种沉沦。儿子两岁了,咿呀学语,可亲可爱,带来好心情,再苦再累,也有了希望。那一年上街,遇到一位挑着两个筐子的卖花人,走近一看,荊条筐子里盛满一棵一棵的迎春花,再与卖花人说话,听他一口太行山里人口音,顿有亲近之感。记得不是一元钱就是五角钱,买下一棵只有两个小枝条的迎春花,根上带着山里的泥土,正是太行山上的那一种,它小小的枝条,带着太行山的泥土,来到家中。
也许命中注定与迎春花有缘,这棵来自太行山的迎春花种到了一个青灰色瓦质的花盆里,极不起眼,它的不到半尺高的花苗,慢慢长出嫩芽,长出绿绿的叶片,当年秋天,就长成绿绿的一丛,更可喜的是,第二年春天到来,开出满枝条黄灿灿的花朵,这棵太行山花在家中扎下了根。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了,冬去春来,寒来暑去,这棵迎春花陪伴我度过了四十年时光。对于它,我一直保持着五十多年前初读冯德英先生的小说《迎春花》时对于迎春花的美好憧憬,也一直保持着四十九年前太行山邂逅迎春花的激动。家中这棵太行迎春花的后代,陪伴我已四十年。四十年来,花开花落,物换星移,但它却就像一位沉默不语却脉脉含情的痴友,见证了我四十年的人生之路。家庭的艰辛,企业下马的阵痛,自学读书的发奋,成为一名人民记者的欣慰,直到退休在家对于新生活的安享。
还记得,1984年春节前夕,所在工厂下马后,辛辛苦苦、披星戴月干了一个月,过年了过年了仅仅开了三元两角钱的工资,面对书桌前迎春花百般无奈的叹息;还记得三十七年前开始的自学考试生涯,2000多个深夜与黎明前的苦读,只有一盏青灯、一棵迎春花的始终陪伴,连续拿到国家自学考的大学中文专业的专科、本科毕业证书,面对迎春花时对它的独语;还记得,所在工厂顺利转产、起死回生,我成了一名党的宣传干部,用我的拙笔以所在工厂为原型,深夜在迎春花下满怀激情地写下《春之歌》那个独幕话剧的剧本,高歌改革春雨、春风时惬意情怀;还记得,在人民者岗位上的十六个春秋,足迹遍及冀南的山山水水,多少个夜深,忘记了采访的艰辛,独面迎春花,倾吐自己的心声……窗外的四季微风拂动着心爱的迎春花,它枝条的摇动,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语,深以为然。每年春节到来,它总会开满似锦的繁花,报道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2020年1月,一场叫作新型冠状肺炎瘟疫的突然到来,正是春节期间,本该热闹红火的传统嘉节,突然冷寂下来,宅在家里,有种寂寥的感觉,然而,同样宅在家里的迎春花,依然绽蕾、开花,缀满枝头的繁花,一如既往地款款开放,它凌霜傲雪,铁骨铮铮,金黄灿灿,不仅给家中带来新春的气息,更预示着抗疫的胜利,一个更加美好的春天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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