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他吸过毒。
她不由仔细望向他。
他个子很高,即使坐着,也比别人高,微微驼着背。他脸颊瘦削,眼泡很大,皮肤松弛,左手夹烟,右手端酒,偶尔低头看看手机。在疫情刚过的同学聚会上,大家热络非凡,就像重新捡了一条命,你拥我抱,亲亲爱爱,情感迅速升温,气氛无比热烈。但只有他,是这气氛之外的,很少有人问候他,他也不主动和别人搭话,好像大家都不认识他。但她认出他了,其实,大家也都认识他,否则,怎么会知道他吸毒的事呢。只是这多年来,他从未参加过他们的聚会,大家几乎都把他忘了。
提起毒品,作为城市晚报记者,她曾经有过接触,甚至亲眼见过人家吸毒。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她所作的城市,或许全国都差不多吧,那些倒来倒去挣了钱的年轻人,不知啥原因,很多人都开始吸毒,有人甚至把这当作时髦,当作交际手段和能力。一次,她在一家酒店卫生间,看到一名女子靠坐在洗手池前,将白粉均匀地倒在一张三寸长的锡纸上,用打火机在纸下来回燎铐。当纸上冒起青烟后,女子低下头,闭了眼,紧抿嘴巴,用鼻子深深吸气,那烟就熟门熟路全进入她的鼻孔,一丝儿都没有外漏。女子吸完,又燃起一支烟,仿佛要将之前的烟压下一般,深深吸了几口,使劲咽了下去,喉咙一动一动。然后熄灭烟头,轻闭双目,微抬下巴,头微微后仰,惬意地长舒几口气后,才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她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转头扶着洗手台站起身,摇头晃脑哼着歌曲甩着坤包走出门去,全不把她当回事儿。
如今,眼前坐着的这位吸过毒的同学,跟她曾经见过的那名女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他很拘谨,不咋吃菜,也不说话,但一直在竖耳聆听,看得出来,他很在意同学间的谈话。偶尔,他似乎有意加入他们,只见他踌躇再三,勇敢地抬头望向同学那边,但一遇到别人的目光,就又迅速闪躲开来,欲言又止。
她见他这样,心里不由为他感到可怜,就有点同情他。他似乎也觉察到她的目光,微微转头,对上她的眼神,讨好地笑了笑,但笑得极不自然,就是嘴角向上抽了抽。此时,她想到一个词:如坐针毡。既然他在这里如坐针毡,那为何还要来呢?
作为记者,她有办法打听他的情况。两周后,她找到他的一个朋友兼邻居。
朋友说:“我们两家是世交,他的情况比较复杂。你们既然是同学,开始的情况估计你也知道。九十年代中期,他高考落榜后,和一帮哥们儿奔赴深圳,做起服装和电子产品生意。不几年,就挣了钱回到老家,开起服装店,又结了婚,媳妇很漂亮。”
她插嘴道:“前面的我知道,开店和结婚就不知道了。”
“嗯,你听我讲。他的好日子刚开头,就被人所害,在和别人谈生意的过程中染了毒,开始,他未当回事,因为,他身边的人几乎都吸毒;再说,一克海洛因也就200块钱,他吸得起。但随后,他发现毒瘾越来越大,已无法控制。有一次,在买毒品时,他被民警抓捕并送去戒毒所。要说吧,在所里还好,有民警管着,医生看着,还有药物。可出来就不行了,他说他一受到哥们儿的引诱,就心瘾难忍,浑身像被千万只虫子啃噬,奇痒无比,痛楚难当,意志不受控制,糊里糊涂就又吸上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再去戒毒所。如此反复折腾了几年,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就在这期间,他的一名哥们儿因毒瘾发作,挥刀断手,将自己砍成残废;另一名哥们儿为了索要毒资将母亲推倒摔成脑溢血;而他自己的妻子怀孕七个月时,岳母得知他吸毒,逼迫女儿打胎离婚,胎儿落下时,已是成熟的人形,能看到娃娃的小鸡鸡。那时,他像疯了一样,觉得天都塌了!”
朋友啜了口茶,缓了缓气,接着道:“你知道吗?他家是个大家庭,祖父母都活到八十多岁,照看着他们兄弟姊妹四个,还有他伯父家的五个娃娃,大家在一起亲亲热热的。如今,妻子离异,儿子还未成人就被逼身亡,那就是家破人亡呀!他一下就病倒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父母也似乎未老先衰老了。病好后,他告别父母,揣上自己仅有的钱买了10克毒品,藏在鞋底,独自去了新疆,租了个房子将自己关起来,配合药物,慢慢减少吸毒数量和次数,大概过了半年,戒毒算是基本成功。但他不敢回来,怕回来后再复吸。可外面的日子难过呀,他没资金,没人脉,没学历,没技术,就只能摸爬滚打在最底层,当建筑小工,摘棉花,蹬三轮,种地,卖菜,啥活都干过,最后在一家酒店当学徒,学得厨师手艺,才慢慢稳定下来。在新疆待了七八年,回来时,已三十五六了,父母头发都白了。回来一看,咱这儿禁毒声势浩大,他的那帮哥们儿都散了,劳教的劳教,成家的成家,打工的打工,他松了一口气,不再担心了。”
听到这里,她也跟着松了口气:“哎呀,可算是戒了!咳,你知道不,我看过报道,说戒毒所真正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五。说有个戒毒所的医生,为了寻求戒毒途径,自己主动吸了毒,结果戒不掉,最后跳楼自杀了。他还真了不起,能自主戒毒。”
“其实,他能戒毒有几个原因,”朋友接过她的话头说:“一是他们那时候吸的海洛因,毒性没有现在的毒品毒性大;二是毒贩为了牟利,在毒品中掺了假,他们的毒瘾反而没那么重;三是在陌生环境中,无处买毒;四是没钱,即使毒发,也只能硬扛,扛过最难的时候,也就容易戒了!”
听到朋友的分析,她不由哑然失笑:“看来戒毒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人群,让他变成穷光蛋!”
“嘿嘿,你莫说,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朋友附和道。
“嗯,那,后来呢?后来我这同学咋样了?”她问。
“你说,你的同学?”朋友强调。
“是呀,咋啦?”她反问。
“莫啥,就是莫想到,你还承认他是你同学,你们同学大部分都不认他了呢。”
“哦,”她思忖了一下:“我这同学这么多年都没和大家联系,大概生疏了吧。”其实,她心里明白,大家私下议论他吸毒之事,自然是将他排除在外的。
朋友一脸了然的表情,不再深究。接着说:“你这同学后来的日子就平顺多了。他回来后,年龄大了,健康状况也不太好,在父母张罗下,找了个离异女,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一出生,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说娃儿就是他的心劲儿,就是盼头。但媳妇要照顾娃儿,生活担子就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也不埋怨,到处去打工,跑得欢实着呢。不过,现在好多了,娃儿都八岁了,媳妇也出去工作了,他身上的担子就轻了。”
“嗯,这么说,现在他是回到正常的社会秩序和生活轨道上了。”她总结一句,正要结束采访时,又突然想起来,遂补充道:“上次,他还参加我们同学聚会了呢。”
“哼!你还说你们那同学聚会哩,你们有谁把他当同学看了?!”朋友愤愤而道:“他是吸毒了,但他是受害者,他莫害过人吧?他因吸毒本就在你们面前自惭形秽,这场疫情,让他更加明白生命的可贵,他想在你们跟前找回同学情谊,可你们呢?你们咋做的?!”
她沉默了。
的确,大家都在排斥他,当他们偷偷告诉她他吸毒之事时,就已将他另眼看待,归为另类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但是,这又似乎不怪同学们,那些吸上毒的,哪个不是泯灭人性,啥事都干得出来呢?像他这样自主戒毒的,又有几个呢。当然了,现在,得知他的经历后,作为同学,她应该帮她;作为记者,她应该关注这个群体,让他们回归社会,回复应有的生活;那么,作为其它普通人,又该如何防毒、拒毒,如何面对他这样的人呢?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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