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房间里挂着一张她和爷爷结婚时的合影。爷爷梳着那个年代标志性的大背头,奶奶穿着旗袍还烫了头发,标准的民国风。少时懵懂的我,常常感叹,那张相片虽然经历了几十年岁月的浸润,却依然能从中读到爷爷年轻时的俊朗,和奶奶的温婉贤淑。
奶奶房间的抽屉里有三本厚厚的相册,或许这也算是她的宝贝,因为每每她乐此不疲的在我面前翻看那一本本相册的时候,脸上绽放的笑容具有非凡的感染力。以至于那些我早已听到烂熟的家史掌故,也不忍从中打断,侧耳倾听。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虽然她的面颊上早已布满皱纹的脸,头上的青丝也早就被银发替代,我却总能从她澄净和矍铄的目光中轻易体会到她到了九十五高龄仍然清晰不改的气质。——当然,这也能从墙上挂着的那张合照里一目了然
奶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曾是清末的进士,祖籍三明宁化。光绪年间金榜题名,随即迎娶了甘肃巡抚的女儿武氏,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之后官至道台。外曾祖父是个善人,经常布施宅邸周遭的穷苦百姓。家中常常备有北京的朋友捎回来的名贵药材和白兰地,在那个卫生条件恶劣的年代,白兰地时常充当夏天时疫肆虐时的消毒剂,也许在外曾祖父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酒品,也不过像是一味稍稍特别的药材而已吧。
奶奶说她小时候逢年过节,家中总要照相(相册里有一张她两岁时的照片)。在那个电灯都尚未普及的年代,照相大概是更为奢侈的一件事。相册里还有几张我不大熟识的长辈亲友,有几张是我甚至从未见面的舅公和姨婆。大都是正当年时候拍摄的相片,时过境迁却难以掩饰相由心生带来的精气神。奶奶说民国初年,大舅公燕京大学毕业之后将要南下上海某银行赴任,却在街上被流弹射死。外曾祖父听到这一消息便经不住打击就此一病不起。时值天下大乱,家中失去了顶梁柱,自此家道中落,兄弟四散。之后日寇入侵,我们一家人往闽西闽南避难,福州的宅子拖给一个下人看管,待到抗战结束家人陆陆续续回榕,便看到家里外曾祖父的藏书所去大半!下人说当日看管宅子,为了贴补家用,去街上贩些虾米等海鲜干货,因为缺少包材,便撕了家里的大部头《康熙字典》中的几页来包虾米。柴火不足时,书也可拿来凑数。家里人捶胸顿足,却也无可奈何。我每每听到这一段,就唏嘘不已:兵荒马乱的年头,保住性命已是不易,谁还会“敬惜字纸”,去守那变不成米饭和面包的书卷呢?
奶奶认识爷爷便是在这次逃难中。之后在厦门的同安老家住了好些年,生下了我父亲他们四兄弟。相册中还能找到父亲和三位伯伯很小时候的相片——爱照相的习惯没有因为时局混乱,食不果腹而有所改变。奶奶说到她和爷爷的合影,还会自豪的说当年厦门的照相馆拿着这张照片作店里的免费宣传,在当地还引领了一阵时尚的潮流。我想此言非虚,因为我也看到了奶奶年轻时候穿着旗袍“倚门独回首,却把青梅嗅”一样的照片,确是难掩身上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爷爷年轻时候写得一手好自,虽然个儿不高,却也目若朗星,不失俊逸。
有一回我和妻子一起去看奶奶,不知怎的翻到了一张从前未见到的相片,相片里的女子不施粉黛,身着一件就算是现在看起来也不为过时的风衣,比起奶奶年轻时候的温婉多了几分知识分子的帅气和英气。我奇怪的问奶奶照片里的人从未见过,而且它在那么多的相片中也显得格外令人过莫难忘。我清楚的记得奶奶那天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笑着对我们俩说,这是爷爷年轻时候的女朋友 —— 我和妻子有些瞠目结舌。却听见奶奶接着从容地说到,那位(姑且成为姨婆吧)年轻时是医生,在爷爷和奶奶结婚之后和我们家还有所往来,那年大伯在厦门险些走失,姨婆也急的四处奔走寻找。奶奶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的嫉妒,不快,始终面带微笑,也许大半个多世纪之前发生的事,对她而言早就不算什么了。只是听说后来我们举家迁回福州,包括后来文革时期爷爷被打成右派,我们家又去了漳平,姨婆似乎和我们就没有什么往来了。只是听说,她似乎去了外地,且终身未嫁。
大伯走失,也是奶奶常提及的一桩轶事。因为大伯有张三岁时候的照片便是在那件事发生前后拍的。那是解放前的一年,我们家还住在厦门的鹭江道上,也就是现在靠近厦门轮渡码头那儿的旧房子里。奶奶说那天傍晚,她和爷爷去看电影——据说她俩一辈子也就看过那一次电影——把大伯寄放在爷爷的表哥,也就是我的叔公家中。也许那天是什么大日子,街上锣鼓喧天,甚是热闹,三岁的小孩儿瞅着热闹,就从家里的后门一溜烟儿出去了。爷爷奶奶电影散场回家遍寻不着,在闽南那一带夜里走失小男孩是很危险的事,很容易就被人贩子拐去卖个好价钱。报警是不大可能了(解放前),他们也是病急乱投医。说是邻居有位大爷善卜周易,便给算了一卦,还拿出家中的大公鸡给奶奶让她抱着,走到大路上说到了分岔路口鸡头往哪儿你们就跟着往哪儿,今晚鸡叫到第三次的时候大伯就能找着了。结果爷爷奶奶“按鸡索儿”,居然真的在一户人家的后院找到大伯。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安排。
相册里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照片几乎没有。原因是当年文革前,爷爷作为干部,相应“风闻言事”给上头写信提意见,却被打成了右派。那些年里家里又过上了颠沛的生活,直到七十年代初才迁回福州。如果大家有看过姜昆李文华说过的相声《如此照相》大约就会知道文革那个年代里拍照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八十年代后的照片已经渐渐有了彩色。我也看到奶奶从曾经的大家闺秀变成了鹤发瘦削的老人,爷爷从年轻时的英气勃发变成了弯着腰的清癯老者。到家里慢慢有了我们这一代。不得不跟着她感叹弹指一挥间,多少广厦作了泥沙,多少白发催了韶华。
一零年的时候,爷爷以九十一高龄去世,在我印象里他是个沉默寡言却心如明镜的聪慧长者。不苟言笑却洞若观火。四年了,我从未写过什么文章追溯他老人家。这篇文章循着相册的回忆,权当纪念,愿您在天国安好,庇佑子孙。
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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