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Xenogenesis系列之一
作者:Octavia E. Butler
翻译:Claire L
I
子宫
3
他没有离开。她对摆脱他的渴望不比对摆脱孤独的渴望小。他有时会陷入沉默,她猜他是睡着了——以他们的方式。她躺下,觉得自己和他呆在一起怎么都睡不着。就好像睡在一个有响尾蛇的屋里一样,等她醒来就会发现它爬上了床。
她对着着他无法入睡,也不敢长时间背对他。每次她打个瞌睡都会惊醒,害怕他靠近自己。这让她筋疲力尽但无法摆脱。更糟的是每次她一动,他的触角也会跟着动,朝她懒洋洋地伸直,就好像他在睁着眼睛睡觉一样——毫无疑问确实如此。
困倦,头痛,反胃,她爬下床躺在床边。她终于看不见他了,不管朝哪儿看。她只能看到她和墙壁之间的床。他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了。
“不要这样,Lilith,”他在她闭眼的时候说。
她假装没有听到。
“躺到床上去,”他说,“或者躺在这边的地板上。别到那边去。”
她僵硬地躺着,沉默。
“如果你要呆在那儿,我就撤掉床。”
那会让他正好在自己上面——太近了,似乎正在她身上一样,美杜莎会垂下。
她起身整个人倒在床上,诅咒着他,屈辱地哭了一会儿。最后她睡着了。她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了。
等她惊醒,她四处张望着找他。他还在桌子上,位置几乎没动。当他头部的触角扫向她的方向时,她起身跑进浴室。他放任她在里面躲了一会儿,让她洗漱,独自呆着,自弃自怜。她从没那么害怕过,那么失控。Jdahya什么都没有做,她却如此畏缩。
当他开始叫她,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浴室。“这样没用,”她伤心地说。“就把我放回地球吧。我适应不了。”
他没理她。
过了一会她又提起另一件事。“我有一个伤疤,”她说,摸着自己的腹部。“我在地球的时候没有。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你长了肿瘤,”他说。“得了癌症。我们必须切除它。不然你会死。”
她打了个寒颤。她妈妈就死于恶性肿瘤。她两个姨妈也有,她姥姥为此动了三次手术。她们如今都死了,死在狂徒手里。但是家庭“传统”仍在延续。
“癌症夺走了我什么?”她轻轻地问。
“什么也没有。”
“不是一段的肠子?我的卵巢?我的子宫?”
“没有。我的亲人照料了你。你什么也没失去。”
“你的亲人给我做了手术?”
“是啊。满腔热情,小心翼翼。以前有一个人类医生一起,但她后来老了,行将就木。只能在一旁指导我的亲人做。”
“他怎么知道每一步怎么做呢?人类的生理构造和你们完全不同。”
“我亲人非男非女。它的性别叫ooloi。这是为什么它能了解你们的身体构造。在地球上有很多将死或已死之人可以用来研究。我们的ooloi学习到了对于人体什么样是正常的,什么是可能的。之后它们回来教给了其他ooloi。我的亲人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在研究你们。”
“ooloi怎么学习?”她想象着将死的人类被关押着,被密切观察每一声呻吟和每一次扭曲。她想象着活体和尸体的剖析。她想象着可治疗的疾病被运用于它们可怕的课程中,以便ooloi学习。
“它们观察。它们有用来观察的特殊器官。我的亲人诊测了你,观察了一些你的正常体细胞,和其他人类的作比较,然后发现你不光是得了癌症,你是有得癌症的天资。”
“我可不会管这叫‘天资’,诅咒还差不多。可是,你亲人怎么可能只通过观察(observe)就搞清一切。”
“或许说‘认知’(perceive)更准确,”他说。“比‘看’(sight)更深入。它从你的基因的了解到了所有事情。现在,他了解了你的病史和你的思考方式。它参与了对你的测试。”
“它有吗?这我不能原谅。但听着,我不明白怎么…不伤害任何有癌细胞的器官的前提下切除恶性肿瘤。”
“我亲人没有把肿瘤切去。它没有切出任何东西,它想直接检测鲜活的癌细胞。它从没亲身检测过。当它完成后,它诱导你的身体重新吸收癌细胞。”
“诱导我的身体重新吸收...癌细胞?
“是的,我的亲人给了你的身体一种化学指令。”
“你们自己也是这么治疗癌症的?”
“我们不会得癌症。”
Lilith叹气。“真希望我们也不会。癌症就是我家族的噩梦。”
“你不会再得癌了。我的亲人说癌细胞很好看,也很好预防。”
“好看?”
“它对事情的认知有时有些奇怪。这有食物,Lilith。你饿了吗?”
她走向他,伸手拿碗,然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她冻住了,尽量控制自己不往后退。过了一会儿,她缓慢地挪向他。她几乎要崩溃了。她强迫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向前。
咬紧牙关,她伸手去接碗。她手抖得厉害,洒了一半的食物。她退回到床上。静了一会,她吃掉了剩下的食物和碗。还不够,她还是很饿,但她没有抱怨什么。她不想再从他手里接过什么了。那只菊状的手,手掌在中央,多个手指在四周。手指里应该有骨头,不像触角。他只有两只手,两只脚。他并没有之前看着那么丑陋,那么…不像人。为什么她就是接受不了他?他想做的就只是让自己习惯他们而已,她怎么就做不到呢?
她想象自己站在他们中间,变得无比恐慌。似乎她突然得了一种恐惧症——害怕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她现在的感觉和以前听别人描述的一样。彻底的排外心理——而且显然她不是一个人。
她叹气,感觉自己依然又累又饿。她揉了一下脸。如果这真的是一种恐惧症,那就尽快克服。她看向Jdahya。“你们怎么称呼自己?”她问。“说说你的族类。”
“我们是Oankali。”
“Oankali。听上去像地球语言。”
“或许吧,但不是一个意思。”
“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很多意思。比如说,商人。”
“你们是商人?”
“是的。”
“你们卖什么?”
“我们自己。”
“你是说…卖同类?卖奴隶?”
“不,我们从不这么干。”
“那是卖什么?”
“我们自己。”
“我不懂。”
他什么也没说,陷入沉默。她知道他不会再回答了。
她叹了口气。“有时候你看起来太像人类了。如果我没有看你,我会觉得你是个人。”
“你确实会觉得我像人。我的家人把我送去人类医生那里学习人类的言行举止。她太老了,没法自己生育,但她还是可以教育孩子。”
“你不是说她快要死了。”
“她确实奄奄一息。她113岁了,而且断断续续地醒来了50年。她对于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来说就像是第四个父母。看着她衰老死亡真是让人难受。你们人类有着无限潜能,但到死都没有开发出很多。”
“人类自己也这么说过。”她皱着眉头。“ooloi就不能帮她延长寿命吗——如果她想活得更长一点的话。”
“它们确实这么做了。它们帮她延长了40年的寿命,等到它们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它们让她免于继续受苦。如果我们发现她时她能再年轻一点,我们就能为她延长多一点生命了。”
Lilith由此得出了个明显的结论。“我26岁,”她说。
“更大一些,”他告诉她。“只要你醒着你就在长大。你总共醒了两年时间。”
她没感觉到自己已经长了两岁,突然间她就28岁了——只是因为他这么说。两年的单独拘禁。他们要怎么补偿她呢?她望向他。
他的触角们仿佛形成了另一层皮肤——在脸和脖子上遍布黑色的斑块,头上是又黑又光滑的肿块。“别意外,”他说,“你会活得比113岁还要长。而在大部分时间里,你的身体机能多会非常年轻。你的孩子会活得更长。”
他现在看起来太像人了。只是他的触角让他看起来像海洋软体生物而已吗?他的外貌并没有变化,他没有眼睛,鼻子或耳朵的事实仍困扰着她,不过没那么严重了。
“Jdahya,呆在那儿,”她告诉他。“让我试着接近你…如果可以的话。”
触角们像奇怪地波动着的皮肤一样。“来吧。”他说。
她犹豫着向前。就算只离着几英尺远,那些触手看起来也很像是第二层皮肤。“你介不介意….?”她走走停停。“我是说…我可以摸一下你吗?”
“可以。”
这没她想象得那么难。他的皮肤是冰凉的,过于光滑——像指甲一样,或许也像指甲那么硬。
“你很难保持这样不动吗?”她问。
“不难。就是不自然。感知消失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这样——在我要你这么做之前,我是说。”
“我在表达自己的高兴。”
“你刚才很高兴?”
“因为你。你想把我们占走的时间要回来,而不是想去死。”
她看着他,震惊于他竟将自己看得那么透。他一定知道有些人即使在知道自己可以获得延长的,健康的,永葆年轻的生命后也想选择死亡。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她还没有被告知的那部分事实:这一切的原因。价码。
“至少目前,”她说,“想让我死的只有无聊和孤独。”
“这些都过去了。即使这样你也从未自杀,不是吗。”
“...没有。”
“你的求生欲比你想象中强。”
她叹气。“你还在试探到底有多强对不对?所以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是的,”他令人震惊地承认了。
“告诉我!”
沉默。
“人类的想象力很丰富,让我自己瞎想没好处。”她说。
“等你和我一起出去了,我就会回答你的问题。”他告诉她。
她盯了他一会。“那先不想这个。”她冷冷地说。“从你的不自然的姿势中放松下来,让我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让他的触角自然地波动,又呈现出那古怪的软体生物蠕动的样子,她陷入无法自拔的恐慌和反感之中。但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天啊,我已经厌倦了,”她咕哝着,“可就是一直有这种反应。”
“医生第一次来我们家时,”他说,“我的家人觉得她很让人不安,于是他们躲出去了一阵子。这可是我们前所未闻的行为。”
“你离开了吗?”
他的身体又短暂地变得光滑了。“我那时还没有出生。等我出生了,我的所有亲人都已经回家了。我觉得他们的恐惧比你现在的更胜。他们从没见过那么有生命力又那么衰老的个体。接触她会伤害我们自己”
“你是说…因为她有病?”
“就算是她健康的时候。她的基因构造让她干扰他们。我没法跟你解释,你永远没法像我们一样感受到。”他走向前触摸她的手,她下意识伸出手,只在当他的触角全都摆向她时有一瞬间犹豫。她转开视线,僵硬地站着,他的多指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很好,”他说,放开了她。“很快,这个房间就会永远变成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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