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西安大雪，道路上积垫起来的雪来不及铲除，被车辆碾压成污浊不堪的泥水。我从家教中心交完材料出来，天已经黑透了，站台上的学生们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嚎着：回大学城的公交车因为路面打滑——“好像要停运了”。我紧紧拽着并不暖和的外套，感到一阵绝望。长安路上还有不少公交车往南驶去，满载乘客，没有一辆是我能上去的。
打车？太贵，而且不一定打得到。
公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开始减少班次甚至会停运。
怎么办？怎么办？
住招待所，还不如打车呢。
肾上腺素不断上升，有那么一阵我简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思考有什么用呢？我和旁边的同龄人一起被滞留在了赤裸裸的站台上。没有地方可以躲避风雪，没有地方可以取暖，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们好歹三三两两，而我孓然一人。
就在大脑空白的那段时间，一个至今无法忘记的场景出现了。
一辆笨重得快刹不住的公交车在我面前暂停，等待拥堵过去。车上挤满了年轻的面孔，每一张都是同样的空洞无神。禁止站立的前后门也贴满了人，肢体连成一片，一动不动。车厢内的灯惨白惨白，把数不过来的脸照得雪亮。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们都死了。
这个想法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这辆车开走了，又经过一辆，又一辆。每一辆车上都是同样的景象，把一具具年轻的尸体拉向未知的地方……
从那时开始，我无比抗拒挤公交。我深深感觉这样的生活不可能让人保留尊严。污浊的空气从你的嘴里呼出被我吸进肺里，我再吐出来又让其他人吸进去。不管你从哪儿来背景如何前景怎样，只要你上了这辆雪夜里的公交车，你就会变成一具直挺挺的，意识清醒但无法动弹的活死人。
但是我不得不拼命挤上一辆车，不然，真的要去网吧接受一整夜的辐射洗礼了。网吧包夜只需要20块，怎么算都要比打车或者开房便宜。
毕业后找到一份高新区的工作，每天晚上9点下班。只有一路回家方向的公交车，满满当当。他们坐着，站着，身体随着车的运行无力地晃动，疲惫从头倾泻到脚，与引擎的轰鸣搅成沉默。
下车第一件事是点一根烟放松神经，尼古丁在紧裹了工装的体内弥散，那束缚和舒展的矛盾如此真切，以至于每次跨出车门的瞬间我都感觉自己被撕裂：这趟公交像一把开膛刀，把白天扮演孩子老师的阳光健康的我剥开，露出另一个更加真实的自己。
“以后绝不挤公交上下班。”我对自己说。
公交车
辞职之后我靠做手工挣生活费，每天一碗砂锅米饭，摆脱了每天挤公交的的日子。今天和来咖啡馆做珍珠项链的客人相谈甚欢，想起大学，想起那个绝望的，就着泥水品咂尊严的雪夜。
这些年很多人跟我抱怨工作，我听着，无法苛责每个人的选择。
最后我躲进了一间开在公交站旁边的咖啡馆，站在二楼看车辆吱吱呀呀地进站，停靠，再开走。有时候车里的人会往上看一眼，四目相对，时间太短，来不及读出彼此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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