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勉老了,严格来说还算是壮年的他,腰杆已挺不起,还瘸了条腿。
这会儿,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刚认识了五天,就让他断腿毁容的人。月光透过牛棚上的茅草,照在他脸上,一道狭长狰狞的新鲜裂痕,像是大旱年皲裂的田埂。叶勉叉着腿,他也只能叉着腿,腿上的伤深可见骨,带着腐败气息。他在墙角用手扣摸着什么,眼睛里有些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丝丝湮灭。
他在这儿已经有六年,挨打不是头一遭,但这回最狠,最绝。
五天前,也在这里,叶勉认识了徐坤左,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男人来的第一天就占了他的床铺,也就是现在他屁股下那堆裹了一层亮泥儿的脏草。当时穿着一身利落短衫的徐坤左躺在草里,表情空洞地捏着一支草杆发呆,仿佛没看见收工回来的叶勉。
“我的”叶勉抿抿嘴,还是开口了,这堆草,好像已经是他的仅有。
“...”男人眼睛都没抬,手指一翘,把草杆丢到了叶勉脸上。
叶勉也不恼,实际上,过去几十年里,他好像就没为什么事儿恼过。
“什么时候晚饭”
这是男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
叶勉一边尽力收拢地上的干草试图重新堆出一个容身之处,一边含混不清地答。
“我要走,呆这会死”
“后半夜就没哨了”
男人从草堆里坐起来,拍净身上的细碎:“你不拦我?听说这儿讲究连坐,我走了,你可得挨点儿狠的”
“你走了,铺就是我的了,我不拦你”叶勉笑了,露出两行黄牙。
“过几天,我回来接你”男人起身走到门口,撑着门柱翻身上房,踩着不知多少年没修缮过的草棚起落间就已经落在院外。叶勉小时候见过山上师兄练翻高头的功夫,这是童子功,要从苦练筋骨,还要有草药相辅助,如此十几年,才能有成。而那个人只用了两个起落就出了墙,快排得上一流了。
“三五天”墙外一声吆喝。
“不知”叶勉闭着眼睛,蜷缩着身体,试图减轻身上的痛苦。从打他的人口中,他知道了那个有一手翻高头功夫的人叫徐坤左。他以前听过这个在本地颇有流传的名字,人倒是第一次见。
徐坤左是这儿的落地户,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先生的,据说是明朝那个姚姓和尚的传人。传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但名气不减。听说这人早年曾经单枪匹马拆过沿海某个大庙的匾额,还参与过关中众世家近年几次斩伏大事。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也会和自己这野道士一样被抓过来。
也是,树大招风。
李铁手里拎着把铁锹,正用比教训牲畜还凶狠地架势拼命拍着地上的人。他废了几年牛劲才抓到的本地最大牛鬼蛇神徐坤左,竟然在关起来的第一天,就给跑了。李铁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那天站岗的就是他们。
六年了,叶勉不明白这个名字还是自己取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他也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自己就是做过几年道士,就要被关在这里。但他知道比起村里教书的李老师,开杂货铺的熊掌柜,还有年轻时在南方当过几年兵的老支书,自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其实,叶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幸运,让他活到今天的,无非是他的不恼。
“老子恁死你”铁锹带着风劈向叶勉的头。
李铁傻站在原地,握着铁锹的手不住颤抖,胸膛剧烈起伏。他不知道蜷在地上挨打的老叶是怎么站起来的,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空手握住了自己全力斩下去的锹刃。
叶勉努力瞪着浸血的眼睛,躲过了致命一击的他,还是被锋利的铁锹刃口在脸上重重划开一条口子,同时裂开的,还有空手入白刃的虎口。
几个跟班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上去乱棒把那流血的人砸倒,还是拉开没了脑子的队长。他们小时候都吃过老叶散的粽子,也都跟着队长抄过家,斗过人。他们没想到怂了六年的人竟然是这么个茬子,也没想到队长竟然动了杀人的心。
李铁使劲拽回铁锹,他突然想起小很遥远的一些事,大人们说这个游方的道士是哪座大山下来济世救人的弟子。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老叶呢,是个腰杆挺直的青年,就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年纪。
“给我往死里砸”李铁咆哮着又是一锹抡在老叶腿上。
混杂着牛尿的土被一点点抠开,一个七八寸长的狭长油纸包露出来。
汗水泡开了凝住的血,火辣得涌进眼睛里。叶勉擦了把汗,颤抖的手,一层层拆开纸包,一支檀木的小狼毫卷在几张颜色各异的纸张中。多少有点受潮的笔杆,没有一丝光彩,拔下套筒,笔尖儿还是利落得像是雨后的笋。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予报天,杀...”
叶勉喃喃念着那个几百年前蜀中魔王的诗,把那几张颜色各异的纸一张张摊开在腿上,咬破左手中指,捏着小狼毫在伤口上沾了殷红的血,慢慢捋顺着笔锋。 良久,狼毫划过一张黄纸,铁画银钩地描出几道花纹。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
叶勉停了笔,反复念了几遍,摇摇头,重新把小狼毫插回套筒。
又随手撕烂了那张黄纸。
“就这人,没他我就去不了”
“这样儿,还中用吗?”
“这人不是短命的相,死不成”
叶勉在发烧,五脏六腑里有一股火,烧透了全身,他可能是快死了。听见有人说话,心里念叨着莫不是接引的差人来了?
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睁开眼,是徐坤左的脸,在他身后有几个穿着干部装的人正打量着自己。在他们身后,是面色古怪,犹犹豫豫的李铁。
“能走不”徐坤左嘿嘿一笑,随即又回头踹了李铁一脚:“瞎了?背!干你娘”
叶勉觉得不知道从心里的哪个位置,隐约透出一丝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很久没出现了,以至于叶勉自己都有点不适应。
他娘的,竟然有点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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