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连着下了好几天的暴雨,连空气都一并潮湿。我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恍惚竟觉得仍然身处南方,满身都是泛着霉味的水汽。
白瑾在出口处等我。其实我远远就看见了她,可能是由于暴雨航班延误,不得不多等的两个小时让她满脸百无聊赖的神情。她站在人群中左右张望着,我没有先打招呼,让她先来发现我。
“嘿——”她出声叫住我,我这才假装刚发现她似的叫她的名字,她便亲昵地过来挽我的胳膊。
“等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刚好在看你的《白鸟集》来着。你不在北京的这段日子我每天都会翻两页,今天等你的这段时间刚好读完。”她的声音听起来轻快无比,尾音也是微微上翘,我便低头去看她,她果然是在笑着的。
“写得怎么样?”
《白鸟集》是我之前出版的散文集——之前是指我和白瑾结婚之前,当时我们还在交往,她曾经问过我书的名字之所以叫白鸟是不是因为她也姓白。我说对啊,以后可能还会有白痴集、白养集、白眼狼集……都是因为你。后来我们就结婚了,这些书也一本都没写过。
其实别的也再没写过了。
我和她一起走到停车场,一路上她都在小心谨慎地挑选措辞来点评我的上一本书。间或我会“嗯”或者“对”一下,以示我在认真听她说话——然而其实我是敷衍的,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
……奇怪的是,暴雨过后这座城市并不清凉。我们行驶在午夜寂静的高速公路上,身侧呼啸而过的车辆只让寂静更为刻骨。不知名的空旷和燥热一同笼罩了我, 像细密却不可见的壳状物,而我在无所不至的包围中……没有体积光的路灯,从车窗一涌而入的风和噪音,像清洗画具时溶进水里的肮脏颜料,将没有雾霾的北京搅得一片昏黄……
“好吵……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嗯?”
她似乎已经结束了点评,开始跟我说一些别的事情。多半又是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小事,我可能已经自动屏蔽了。
“高速公路上就别开窗户了嘛,有点吵,”她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路灯的光线交叠着落在她脸上,“我们来聊聊天吧,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吗。”
……我设想自己打开天窗探出身去,身边这个女人忽然急刹车,或是后面来个追尾。我的部分肢体可能会折断,白骨可怜地支棱在外,更糟糕的情况是我可能瘫痪在床,失去自主能力。这前所未有的想象竟让我不知好歹地生出一丝期待。然而……
然而——
刚刚随着北京反常的天气一并出现的依稀灵感又倏忽消失不见了,我挣扎了一下,那种感觉也没有回来。“想啊,当然想,就像从南方到北方这么想。”我旋即认命般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果不其然换来她带着气音的笑声。
“那你干嘛一直神游啊~”她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用娇嗔的语气说指责的话。
我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非常好看,可能当初也是这笑容吸引了我。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纯粹的笑容,类似于对着阳光看一颗彩色水果硬糖时那种通透的感觉。我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东西,我连糖都很少吃,遇见她之前我一直保持着对自己颇有几分严苛的清心寡欲生活,我拒绝社交也拒绝享乐(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拒绝与人或事发生任何形式的关系,连休息日我都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作息。这样可以给我灵感。
我当时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二、
“你饿不饿?”她放下包包和钥匙,转身问我。玄关的灯很暗,她只有一个影子。
“不饿。你先睡吧,我写点东西。”我把行李拖了进来,打算先放着明天再来收拾。我有一点久违的灵感,我需要现在立刻把它写下来。不然就会像刚刚在车上那样全都跑掉了。
“好吧。大作家~”她过来拥抱我,可能是太困了,她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倦意,可她仍然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给了我一个晚安吻。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个妻子可能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她既不黏人,也不控制,恰到好处地给你支持恰到好处地撒娇,温柔体贴,操持家务,笑起来好看,最重要的是,她非常爱我,我感受得到——
我摇了摇头停止了这个突然打岔进来的想法。我需要现在马上坐到书桌前,就着我的台灯,赶紧把刚刚突然出现的想法写下来,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写出过让我自己满意的东西了。
都说真正的艺术来源于痛苦,我以前非常认同,因此恶意苛刻自己,没有痛苦也要创造。虚无的感觉给我痛苦,痛苦的感觉给我力量,这种力量支撑我写作,出书,用一本接一本装帧精美的硬皮书填满我的书架,顺便也填满我空旷得像回来时候午夜无人的街道的心。我的自律会把它们一摞摞排列整齐,给我留出足够的空间容纳我的思考和我突然出现的灵感,然后我会——
我可悲的意识到自己又被另一个想法打岔了。当我再回过去细细观察的时候,我不由得对自己所使用的蹩脚的措辞和比喻感到出离的愤怒。这他妈的都是屎。
我看着我眼前的80g道林纸,上面已经被我无意识地画了很多横七竖八的线条,我猜我可能是想写点什么,可是又在成型之前被我自己否定扼杀掉了。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一点痛苦的感受。
结婚对我而言可能是一件太过于幸福的事了。
三、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可能是由于天热,她没有关窗户,月光可以照进来,照在她由于处于睡梦中格外安稳的脸上。她还没有进入深度睡眠,迷迷糊糊地试图同我说话:“大作家准备睡觉啦……”
我猜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个念头又倏忽袭击了我,我猜我可以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来辩解。我拿起一旁的枕头摁在她脸上,这个枕头的枕芯是在一个小镇旅游的时候买回来的,说是加了决明子、碧螺春和玫瑰花,可以安神明目,她说这么好闻,睡觉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理论上来说她会出于本能而开始挣扎和大口喘气,只是被枕头堵住了鼻子和嘴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小小声响。她从来不是聒噪的人,我当初喜欢她也有一点原因是她在应该安静的时候可以很安静。比如此刻她连挣扎都很轻微,她试图拨开我的手,但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她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过我的手腕的时候都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像是狂风暴雨之后的湖泊和山林,一切都在重新归于平静。水面上的涟漪轻轻摇晃,荡开到越来越远的地方。有一些水滴从松针的顶端滴落下来,在像聂鲁达的诗歌里说的那样地“And as I love you, the pines in the wind / want to sing your name with their leaves of wire”歌颂着你的名字。虽然没有声音,我却感觉非常深情。
我开始在头脑里继续遣词造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像风平浪静的湖面一样不再动弹。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欣快,像是盛夏骤雨之后,天地洁净清新。
现在我可能可以继续写作了。新书名字就叫《White Bird》好了。
可以看做是我上一本的延续。也可以看做是她的延续。
夜晚还很长。现在还很安静。快去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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