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的审判来临之前,一个人的一生会经历什么呢?
三岁那年,他被婶娘收养。
那日大雨倾盆,天光晦暗。小小的他包裹在麻布孝衣里,坟土让他浑身泥泞不堪。围观的众人还没有散,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继续跪着。
不知跪了多久之后,周围逐渐地安静了许多。
一个薄弱的身躯走了过来,轻轻将他抱起,一路抱回到家。回到家,他身上粗砺湿重的麻布被褪去,一大桶舒服的热水洗去了他身上的污浊,寒冷,泡的他浑身舒服。
婶娘新寡半年,无子无依,他父母双亡,孤独无靠。两个苦命人就这样凑在一起,互相成了对方的依靠。
家里大大小小的辛劳,全靠婶娘一人支撑。有些苦累,忍忍就能熬过去。但很多时候,女人要比男人承受的还有更多东西。
他害怕夜晚的来临。很多个深夜,他躺在床上,总能听到有人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抢地声。“咚”的一声,将他从浅眠中惊醒。
春天的晚上,村里那些漆黑不见底的小巷子里,总是传来连续不断,长短更迭的猫叫。
有些时候,一些眼里发着绿色幽光的大猫会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跳出来,总是把晚上下了学堂回家的他吓一跳。
婶娘告诉他:“不怕”,后来,婶娘每晚亲自去接他回家,他才真正不再怕。
回到家,微微烫脚的热水早就准备好了,婶娘给他洗完脚,抱他去睡觉。
“婶娘,我怕。”
“不怕,有婶娘在。”
过了几个月,隆冬来临。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大家都冻得不愿意出门。这一日,一个带着恐怖气意的消息席卷了小小的山村,被寒冷冻住的空气也被激荡出了层纹。村里那个无亲无靠了大半辈子的流浪汉,突然死了!尸体在一个破庙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半风干了,流浪汉那遍体污秽的身躯全部在外面裸露着,现场不忍直视。
师爷坐着四人抬轿来到村子里,好不容易才把浑圆的肚子从轿子里搬出来,连庙门都没有进去,在门前干呕了几声,便大手一挥破了案——冻死的。接着马不停蹄启程回县衙了。
“婶娘,我不想去学堂了。”
“为什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道婶娘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吗?你只有好好读书,考上功名,咱娘俩才有出路啊!”
“婶娘,我不是不喜欢读书,我是……害怕去学堂的时候从那个庙前走……”
“……不怕,婶娘在。”
十几载酷暑寒冬,数不清的落叶春秋,昼夜苦读,无一日敢有丝毫懈怠。他从刚开始被牵着小小的手,到后来高出婶娘几头。崎岖坎坷的一条路,两人共同用十几年的脚步丈量着。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婶娘早几天就已经紧张得寝食难安,坐着卧着都不安稳。可他却气定神闲,宛若入定。
“你这孩子,咋一点都不急呢?这可是大事!”
“婶娘,不怕!”他笑笑不再说话。
果然,红榜金题,人头攒动,他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
紧着着,金锣鸣鼓,欢天喜地,穿上婶娘熬几个夜晚赶制的新衣服,走马上任。
接管县衙,眼见还是那个熟悉的师爷,只是已经身形消瘦,便便大肚也消下去了。上一任县老爷因为徇私枉法,断案有失公允,已被调任。新上任的县官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重启卷宗,清查冤假错判案件,以法公正。
师爷毕恭毕敬地呈上厚厚一沓案卷,请他过目。翻来一看,第一个就是当年村里横死的那个流浪汉的案子!
年轻气盛的县老爷,意气风发,誓要查明真相,严惩真凶。连日的追问查访,所获的信息却仅仅聊胜于无。
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个无比严寒的早上,婶娘在天亮之前稍稍出门过,回来后就病倒了。
或许婶娘碰巧撞见过嫌犯呢?
竹著数次不举,又终于放下。
“怎么了?不喜欢吃?想吃什么告诉婶娘,婶娘晚上给你做。”
“不是的,婶娘。我只是想问问您,十几年前那个流浪汉死的早上,你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什么可疑的人?”
“……你……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啊,婶娘,我在问你问题呢?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苍白?”
“……啊……没事……婶娘突然身体不舒服,你慢慢吃,我去床上躺一会。……对了,那天早上,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可是他就任来的第一个案子,老百姓、省府……大家都在看着,不查出真相,他誓不罢休。
那个本就已经破落的小庙宇,因为当年的凶案,十几年来从无人踏足过。
门上的粗链重锁,已被风雨腐蚀的斑驳落落,轻轻一捏,便碎了。壮着胆子,他推门而入。
进门,庙里的铜铸神佛,面目只比遍布锈迹的锁好一点点,梁上的蛛网不知已结了几重,破碎卷翘的木头地面已被尘埃铺落了不知几层。
他突然不指望能从此处找到什么了,目光四处漫无目的搜寻了一番,小心翼翼地躲开破碎的地板,轻轻地扶起了倒落的铜灯。
突然,一点微弱的光闪进了他的眼睛。藏在灯盏的保护下,躲过了岁月的剥蚀,躲过了污浊的依附,灯盏已辩不出本色,它却闪亮如新。那是一枚铜纽扣。他迟迟地走上前,轻轻地用拇指捏起,慢慢地送到眼前。霎时,脑中如五雷轰顶。那纽扣正是婶娘衣服上的!
他瘫坐在地上,往事挡不住地一件件往他的脑子里钻,婶娘在饭桌上的嗫嚅,后来再也听不见的夜里“咚”的一声,还有婶娘的“别怕”……
他晃荡着两条腿,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道该去哪里,终于,还是转回了家。
一进门,婶娘佝偻弯曲的背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躺倒在自己房里的床上,烦躁不安地翻来覆去。突然,他看到在床头的一角,放着一个小小的字条。他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拿起字条,上面是婶娘歪歪扭扭的字迹:
别怕。
他疯掉一样,大叫着婶娘,闯进卧房去。婶娘还在床上躺着,只是已经没有了鼻息。
县府嘉奖他办案公正无私,提他官升两品。后来,他为民治案,铁正无私,公正严明,接连不断地被提拔。很多人问他做官的诀窍,他答:为官清明,万事不惧。
他执法为民,无妻无子,不置家产,一生孑然一身,最后死于任上。
人们清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他一生的财产只有一堆书,几方不值钱的印章,还有一枚铜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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