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如果再不把这段梦魇一般的日子变成文字,时间长了,他也许会忘了那种彻骨的心痛,但他,真的想留下些许痕迹,然后痛痛快快地忘记,永远不再提起……
为方便起见,我以第一人称来回忆他那段灰暗的生活轨迹……
一
以前生活中也经历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挫折和磨难,也会让我焦躁不安,但它们来的快,去的也快,短暂的不幸中,我有足够战胜困难的勇气,因为我已然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会适当调整心态,保留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希望……
可这次,烦恼来得太快、持续时间太漫长,我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我的心时刻被掩埋在黑暗和痛苦中,近乎窒息。
每天,我都在硬着头皮过完一分一秒,机械地做着该做的工作。没有激情,没有希望;想到明天,会害怕。因为明天是今天的重复,明天还像今天一样让我痛苦。
早上,我照样出去散步,但脚步已经显得有些踉跄,转一圈回来心情依然焦虑。都说散步是散心,可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跟不上步伐了——它永远封闭着灰暗着。
晚上,我夜猫子一般,一通乱闯后,心情忽然像注了兴奋剂: 不知为什么,我换上了先前健康快乐的躯壳,夜幕罩着我的不幸与哀伤,没人看得见,我在微凉的晚风中和大家有说有笑。我明确知道我不是好起来了,无数次经验告诉我,明天依然会陷入焦躁不安中,今晚的快乐是个假象,是陷阱。
也许是夜里十点吧,终于睡去,忽然一个激灵又醒了,如此反复,苦不堪言。迷迷糊糊中做个梦:几架很大的飞机发出震耳的声响,盘旋着俯冲下来……忽然又醒了,才知道那巨大的声响来自308国道上夜行的货车……
这是我每天最痛苦的时候,才夜里4点,再睡不着了,脑袋昏昏沉沉,心陷入了深渊。坐起来,无力地半倚在床头,外面天麻麻亮,风吹大树,枯枝偶尔“啪啪”落地,在我听来焦躁不安——那恐怖的飞机俯冲、烦躁的枯枝落地,声音无端地放大,和当年老杜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多么相似!老杜,你的心情也忧伤吗?可我觉得你心情要比我好的多,要不,你咋还能写诗呢?可我现在……和废人一般,能干什么呢?
二
我不想见人,开始躲着人走,我不想和人打招呼,只觉得没心情。 上午,出门买菜我换了村子,我怕,怕那个认识我的村民见了我异样的眼光,然后他们背后议论我,那是肯定的!一想到他们议论我,我就想起了那件事,无端地心一下子沉下去,我不想在流血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看见同事三五成群地有说有笑,我就生出许多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多好啊!心里没一点负担,我啥时能那样啊!……但我不想上前去凑热闹闲聊,我会躲着他们走开,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目光也异样,也许他们会把我看成异类。哎,随便吧!
妻子和同事他们都搬进新办公室了,我不想去,我怕见人,我依然在低矮破旧的厨房老办公室备课改作文,每天早上散步或者下课回来,看到门上挂着锁,和我出去时一模一样,内心便蓦然生出许多哀伤和落寞——我是个矛盾体,虽然我怕见人,但我还是希望看到妻子的身影。为此我还写过一篇日志抒发此刻的悲凉的心境:
每次下课,咱家住室的门上还是挂着冷冰冰的铁锁,一如我上课前的样子,多希望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看见你笑盈盈的样子,我心里会有巨大的安慰和安全感,我宁愿看到铁将军把门,起码说明你来过……
春节也没过好,新年的喜庆丝毫调动不起我的心情,大年初一,硬着头皮跟着哥哥跑了一圈,给邻居们拜过年,在老家,一大家子有说有笑,哥嫂在老屋里叮叮当当做饭,妻子和老母亲在院子暖阳里逗两岁的芊兰,我在院里呆坐了一会儿,我看什么都没兴趣,想一个人静一静,就悄悄钻到西屋,半躺在床上,心里依然像猫抓,妈妈忽然过来了,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眼圈红了:“出来吧,别在这儿躺着了,看你这阵子都成啥样儿了……”我看见妈妈眼里写满了担心和无奈,又想到这一段时间,妈妈因为我的事情愁得憔悴不堪,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情愿地从床上起来。
都说情绪会传染,特别是坏情绪。这个大年初一的午饭,因为我,大家吃得很沉重。
是的,这许多天来,焦虑已经把我挤压得无处可去,我想躺床上静一下心,可是反过来更加烦躁不安,感到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妻子刚开始时时“监视”着我,不让我躺床上,鼓励我想开些,振作起来,可是,时间长了,她发现,她的努力真的不起一点作用,她和我母亲一样,说了同样一句失望的话:“谁劝说都不行,只有靠你自己了……”。大家放弃了对我的帮助,靠我自己?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肉体的病痛一样通过打针吃药很快好起来,可是,怎么可能啊?靠我自己?怎么靠得住?我既茫然又绝望……
一天晚饭后,百无聊赖地蜷卧在床上,忽然,一阵心悸过后,眼睛无端地疼起来,眼前一片模糊,我心里陡地一沉……
三
眼科医生说,你这是心情郁结,上到眼上了,凡事想开些,会好的。开了两盒“安神补脑液”。
精神科大夫问,xx几年了?我说,才一年。她很熟练地开了几种药,说,这病能治好,要有信心。回去只吃了一顿,头痛呕吐,病情不见好转,我把它们彻底扔进了垃圾篓。
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他们都是好心。
又换个医院,导医说,咱医院没心理科。她建议我去卫校附属医院,“精神卫生中心”,在那里,满希望有心理医生疏导,那个医生确实“疏导”我,说,你这都不算事儿,怕什么?天塌不了吧?真不行,你也可以找相关专业人员帮助解决啊……。
亲人、朋友、专业人士的劝说不能说不起作用,但是半天、一天的平静后,心情会重新跌入谷底。
我开始变得敏感而脆弱,公路上限高的横杆和闪烁的警示灯,人行道上忽然斜过来的电线杆的拉绳……都会让我心悸好一阵子;每天晚上,我不敢看小区门外卫校楼顶“精神卫生中心”几个彩灯串起的鲜红大字,我感觉这几个字暗藏着杀机;听别人说起“神经”二字我会条件反射般听着特别刺耳,感觉是在影射我……
我忽然想到了基督教,那些虔诚的教徒们不都是放下忧愁、忘却烦恼,喜洋洋地聚会大唱赞歌吗?我的一个邻居老太太,说话当啷啷的响,走路呼呼带风,完全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当我说明意图,她热情地拍掌:好啊好啊!我早看你蔫儿吧唧的,心里有事儿吧?信教吧!忘掉忧愁和烦恼吧!我先借你本《圣经》看,礼拜天带你去聚会……!说完,她大声唱起了赞美诗。
什么耶稣、玛利亚、大洪水……离奇艰涩的故事让我昏昏欲睡,光那些拗口的外国名字都弄得我晕头转向,我这个无神论者真的进不了状态,最终把书还给了老人家……
但是依然心悸,依然焦躁,我决定坐一次“礼拜”,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忐忑不安地进了南关教堂,站在最后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满了整个大礼堂,其中有不少比我年青的信男信女,……一个教主模样的老者正领着大家唱诗,后来大家跪下来把手放胸前祷告,礼堂里回音很重,我一句也没听懂,也没有被他们同化,产生心静如水的感觉……最后不少人纷纷离座,走到过道里,自觉排队走向教主,我懵懵懂懂地跟上,看他们虔诚地张嘴,教主把一小块白色的东西放到信徒们嘴里,终于轮到我了,他只看了我一眼,抬起的手忽然停在了空中,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客气地说,你不是xxx的,孩子,等下次吧,阿门!……
我悻悻地离开了。
四
我开始厌倦一切事物,一切人,令我深感恐惧的是,连妻子在我眼里都变得陌生了!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周末晚上,去县城的家,一路开车,憋得要死,小区门口超市,妻子下车买东西,我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感到那样无助、憋闷。换个坐姿把座椅放倒一半躺会儿吧,但是,这是徒劳的。
上了楼,在卧室里,我终于憋不住对妻子说出了我的担心,妻子忽然就崩溃了,大声责骂我,淌着泪说早受够我了!我只有无力难过地辩解,我知道妻子比我承受的压力更大,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由得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六岁的小儿子在门口招手小声叫我,走近了,孩子眼里噙着泪花,他悄悄说:爸爸,要不你给我伯伯打电话吧……我瞬间泪奔,却强装笑脸说“不用”。
我俩还在争吵,忽然发现孩子不见了,也不顾的吵了,忙不迭地下楼四处叫着寻找,可都夜里十点了,四处静悄悄的哪有孩子踪影啊!,我脑袋都大了,急冲冲跑到小区门口,值班的门卫也说没见…“别找了,孩子在这儿……”忽然那边传来哥哥的声音,原来是小儿子自己跑到另一栋楼找我哥来劝架了,虚惊一场。
哥哥嫂子又一次耐着性子来开导我了,他们不厌其烦地摆事实,讲道理,温声细语地从各个方面讲利害关系,他们尽量用轻松的语调,用温和的笑声尽力来转化我的思想,极力想把我从泥沼中拉回来……妻子的情绪渐趋平稳,快乐的种子似乎在我心底要破冰萌发……
感谢哥哥嫂子在近两年的时间里给我无数次的劝导,使我在无边的暗夜里看见了黎明的曙光,在每一次将要撑不住的时候及时萌发了生的勇气,我会一辈子记住他们的好!
我也不是没有过快乐,但它是多么的短暂啊!像夜幕里一颗流星,发出美丽动人的光芒后转瞬即逝。那次在国道上遛达,两旁繁花在春风中摇曳,柳枝绽出鹅黄嫩芽,大路就在这初春的风景中向远处笔直地延伸,我忽然感受到春天的美好、生命的意义,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有什么?很快就会过去的……!
但这美好太短暂了,就像溺水的人忽然绝处逢生,但狂喜后才绝望地发现那是一根不值当的小小的稻草。
五
听说,得这种心病的人会自杀,种种迹象表明,我也许是得这病了,吃不下,睡不好,身体消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包括性。可是我没有走极端的念头,也许是我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我也常想到了死!
有时我会绝望地想:我究竟还能撑多久?即使病好了会不会落下后遗症?想到人生果真在此止步,母亲没了儿子,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他们该怎样过……?后人会指着我的坟墓教训子女:有一个想不开的懦夫英年早逝葬在这里,你们不要学他的肚量狭隘……
我不仅悲从心来,泪如泉涌,
我不止一次徘徊在无边的黑夜里,在父亲的坟旁低低地啜泣,我在心里默念:爹啊,我该咋办?你九泉下若是有灵,就给儿指条活路吧……
父亲在世时有些忽略了他的存在,今天,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却想继续依恋于他,他生前的样子无比清晰地重新印在我的脑子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阳总有一天会升起来的,事情总归会有个结果,不管结果如何,总该有个了断。前天,尘埃终于基本落定,是向着利好的方向发展,不能说吃了定心丸,但也大概已成定局,近两年的心理折磨,我已经喜怒不轻易溢于言表,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情陡然好转,我惊诧于幸福来得太快。——是的,别人眼里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在我看来是多么奢望的幸福啊!——很庆幸,我还能以一个完美的姿态呈现在家人面前,这么长时间,我亏欠他们太多,我知道以后该怎样偿还了……
后记:
今天,我的这位朋友已完全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了,近两年和心魔的艰苦较量,他如凤凰涅槃,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他变得坚强、乐观、豁达宽容,他友好邻里、善待妻儿、孝敬父母。心态完全调整好了,他不再敏感这段崎岖的心路,他甚至羞于提起,怕别人笑他的心胸狭窄。但他还是向我毫无保留地袒露了这段艰苦的心路历程,他想通过我的文字警示那些和他一样的人。他说:我应该感谢这场心灵灾难,一个死里逃生的人,能继续有幸生活在温暖的阳光下,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2018.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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