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一刻觉得,事实上世界与你无关,你的存在中充满了非存在性。在某个烈日灼目的下午,你看着喧嚣的人群、恹恹的飞鸟,神经突然刺痛,有一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置身局内还是局外。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从开头便被这本书吸引了吧,至亲之死竟无法激荡起默尔索内心的涟漪,他漠然地参加完母亲的葬礼,然后急于去和女友约会。他闪烁片段地回忆起母亲葬礼那天时,只有琐碎的景物细节、无关紧要的嘈杂声、和平常一样的烦闷以及将要回家的喜悦。母亲的死全然无碍默尔索生活的运行,如果偏要有,只能是那天刺眼的天空、油亮的柏油路以及混杂的令人眩晕的气味让默尔索比平时多出本能的反感和疲倦。
事实上默尔索的发自本能远远不止于此。当女友问他是否愿意跟她结婚时,他回答结不结婚都行;当老板问他愿不愿意调职去巴黎时,他回答去不去都行;当雷蒙问他是否能和他做朋友时,他回答做不做都行。默尔索木然地应对着每个人,却无违他不愿阿谀的本心,他无视一切默认的人际原则。他存在于一片陌生感和异己感之中,仿佛他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他的精神无所依托,一切都与他无关。
书中沙拉马诺老头与一条狗相依为伴,但他却时时咒骂狗,而当狗真的走丢时,他始终难掩内心的无力和哀伤。雷蒙怨恨情人的不忠行径,想方设法报复泄愤,但当他真的失去情人之后他却颇为留恋。老头与狗、雷蒙与情人的关系都是相斥相依,默尔索于母亲也是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说,默尔索并非麻木不仁,他以一种更为本质的、不加修饰的情感反应面对纷杂人事。
而故事的高潮是默尔索在海滩枪杀阿拉伯人。不知为何,对于默尔索的杀人行径,我表示出在情理之中的接受和宽恕。阳光滚烫、大海憋闷地喘息、细浪反复冲上沙滩、石头冒着热气,周围安静得让人生厌,默尔索此时举步维艰,太阳倾泻而下昏昏然的迷幻感,叫他不得不牙关紧缩,某一眩晕的刹那,他扣动了扳机,打破了海滩不寻常的寂静和平衡,也打破了太阳投射在他身上的难以忍受的灼热。默尔索说“我有一种天性,就是肉体上的需要常常使我的情感混乱。”他并非蓄意杀死阿拉伯人,肉体的烦躁唆使他无目的地开了枪,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完成了一场犯罪。众人口中的善恶不能作为衡量行为好坏的标准,像默尔索一样,每个人的存在都具有偶然性,没有先定的标准,我们无法要求个人的行为依据一套规则,因而每个存在都是荒诞的。默尔索深谙这个道理,他在与世界可近可远的关系中恣意游走,他轻松地刺破假象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生活。他的世界,既非唯物主义的物质世界,也异于抽象出的精神世界。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切存在的原因。
时常搅乱默尔索的阳光隐匿了踪迹,故事场景由监狱切换到海滩。
整个对默尔索的审判过程都是对一个相当荒诞、非理性司法程序的揭露。而在接受审判的整个过程中,默尔索依然是一副平淡超然的模样。审判员和律师以夸张而严肃的表演对一个脱离社会原则之外的人进行道德剖析,在默尔索的噤声中,其他人仿佛都是一场默剧的演出者,而他则一如既往地旁观、挣扎、妥协。局外人的眼光凌厉通透,却不能伸手改变什么,从某个角度说,他也不想改变什么。活脱脱一个,安静的绝望者。在默尔索看来,人的生存具有荒诞性——“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判处死刑,幸免不了”——他甚至向纠缠他的神父这般呐喊。
最终默尔索还是被判处死刑,可判决的决定性因素似乎是——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落泪。于此,司法专制的精神暴虐显露无疑,默尔索仍旧沉默但以另一种方式强力反抗,安静地绝望,却是深沉的激情和爆发,刺穿妖魔化的现实世界。他说30岁死和70岁死区别不大,人就是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都是这个样子。他从人存在的意义层面否定了人类全体,庸碌的人群要么异化为默尔索一样的局外人,要么循规蹈矩被现实审判,默尔索企图通过思想的反抗来唤醒芸芸众生沉睡的人格。
萨特曾说,存在主义即人道主义。在一战之后,支离破碎的人们丧失了归属感,取而代之的是异己感,在他们迫切需要一种理论来化解自己的异化感觉时,存在主义便应运而生了。存在主义体现出对人生存状况的反思和关怀,在破碎中重建信仰高地。默尔索正是这样的人,云淡风轻却厚重炽热,安静地绝望却未曾放弃反抗,默尔索之美,在于本质,在于重生。
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默尔索临刑前的眼神和那一句“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看,对我发出仇恨的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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