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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葬父

第十五回 葬父

作者: _拈花梦游 | 来源:发表于2019-02-11 10:49 被阅读0次

     扈三娘很庆幸自己没有尝试逃跑,终于等到了回扈家庄葬父的机会。

    扈氏家族的墓园,座落在独龙冈柏树村西北斜坡上,北依独龙山,南向独龙河,离扈家庄大约五里路,平时由四伯扈德一家看管。扈四伯十年前在东平府做教谕,因顶撞上面派来的提学官,被提学官污陷他泄露考题,扈四伯在牢里关了七个月,家人曾断粮六天。扈三娘的父亲花钱把扈四伯救了出来,为四伯在柏树村建了房子,开了塾馆,让他家三个儿子轮流住进家庙中照管墓园。扈三娘这次去墓园,如果能见到四伯一家,谁血洗了扈家庄的疑问应该可以解开了。

    这个疑问在扈三娘心头悬了大半年,上梁山后,她没有一天不想回扈家庄看看。说起来她也是个头领,而且还是宋江的干妹子,可实际上行动并不自由。没有令牌,她出不了关,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除了王矮虎,她没法跟人单独说话。她有一次在湖边摘荷花,刚跟一个水军小校搭上话,那小校立刻被一个水军头领叫走了。曾经请林冲来家里吃过一次饭,王矮虎宋妙棋却跟林冲寸步不离。女营的那些女兵也不怎么跟扈三娘聊天,她们更愿意跟顾大嫂凑成一堆。有一次在聚义厅门外看见李家庄的庄主李应,她老远喊了一声“李叔叔”,李应却像没听见一样,掉转头匆匆离开了,此后一直回避她。扈三娘不知道李应怎么也上了梁山,她曾问过王矮虎,王矮虎说梁山上到处都是秘密,大伙很忌讳打听别人家的底细。扈三娘想:祝彪射过李应一箭,莫非李应顺带恨上她了?不应该呀……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要入冬了,家里的事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也没能发现逃走的机会,扈三娘越来越灰心。没想到,时来运转,她竟然能下山回扈家庄了!

    这次回去如果能打听出谁血洗了扈家庄,扈三娘就可以把今后的打算定下来了。如果真像宋江所言,仇人是祝家庄,她当然要尽力回报宋江和梁山。如果仇人是梁山人呢?则要分两种情况:一种,梁山人知道她查清楚了梁山人是仇人,她必须立刻逃走;再一种,梁山人不知道她查清楚了梁山人是仇人,她则不动声色回到大营,伺机杀掉宋江报仇,然后迅速逃跑,跑不掉就自杀,决不犹豫。这些打算,扈三娘下山前都想好了。她对自己的忍耐和谋划非常满意。

    按照宋江在聚义厅里宣布的计划,此次对付官军围剿,梁山人马分成了七队。扈三娘是第四队主将。第一队主将秦明,第二队主将林冲,第三队主将花荣,第五队主将孙立。第六队由宋江亲自率领,配了朱仝雷横杨雄石秀等十个头领辅助。第七队由李逵杨林引步军在二道梁埋伏。前五队的主要任务是诱敌,把官军诱到埋伏圈,待官军遭受重创后,再返回冲杀。

    扈三娘率的第四队,六百马军来自王矮虎旗下,四百步军来自穆弘旗下。王矮虎另有巡哨任务,带走了五、六十人,扈三娘已跟他约好在独龙冈会合。扈三娘领着人马往独龙山里走,景色越来越熟悉,她心里越来越紧张。她很怕突然在什么地方碰到一个熟人,又很希望碰到熟人。有那么一会儿,她还有些担心春天那场厮杀波及了柏树村——扈四伯一家不会有事吧?她真恨不能生出双翅,立刻飞到柏树村去看看。

    下午,他们到达了独龙冈下的大营——还是梁山人上次扎营的地方,上次挖的灶眼和便坑有一些还依稀可见。扈三娘正在跟侍从们一起搭帐篷,王矮虎赶着一辆马车过来了。王矮虎一副车夫打扮,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大檐帽。后面跟着二十多个骑马壮汉。王矮虎递给扈三娘一套便装,让她赶紧换上。“我们只能耽搁两个时辰,得快点,”王矮虎说。

    扈三娘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她钻进帐篷,换上了便装,戴上一顶有面纱的帽子。大娥把扈三娘的马牵了过来,王矮虎直摇手,对大娥说:“她不能骑马,你们不要跟她去。”大娥问:“为什么?”王矮虎说:“女人骑马进村太显眼了。”扈三娘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应该为这点小事浪费时间,她抱着木匣子上了马车。

    马车在布满车辙的土路上跑得很快,也许是太快了,颠得扈三娘的腰很难受,胃里也难受。她不时指点一下去柏树村的路。经过了两个小村子,都空无一人。

    快到柏树村村口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了,王矮虎说好像车子出了点毛病,得修一修。天知道王矮虎打哪里弄来这辆车,居然坚持到这里才出毛病。一路这么颠簸,没散架算不错了。扈三娘下了车,看了两眼王矮虎和侍从们修车,然后打量着附近的房舍、树木、草垛……一切都有些熟悉(她去年清明节来过),但不是很清晰。见没有别的行人,扈三娘撩起了面纱。村口大柏树上张贴的榜文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扈三娘走了过去,发现那是通缉她的榜文,上面画着她的头像,虽然经历过风吹雨打,有些破旧,但字迹清晰可辨:“案犯扈三娘年十九系梁山贼寇头目王矮虎之妻亦为贼寇头目如有人停藏在家与犯人同罪若捕获告官赏钱一千贯。”一千贯?是多还是少?扈三娘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宋大哥和王矮虎都说得不错,这个地方很危险!扈三娘放下了帽檐的面纱,村舍树木草垛立刻朦胧了,像布满了杀气。

    “别看了,看自己的通缉告示挺有感觉是不是?”王矮虎喊道。“快上车走吧!”

    扈三娘重新上了车。不一会儿,马车驶进了村中大道。扈四伯家在村西头,马车从大道拐向西,扈三娘撩开面纱一角,看见扈四伯家的烟囱在冒烟,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轰烈烈烧了起来。扈三娘摸了摸腰间的双刀,告诉自己要冷静些,冷静些,冷静些。她给王矮虎指点了位置,王矮虎把马车停在了扈四伯家门前。扈三娘从马车上下来,一只手按在刀柄上,一只手抱着木匣子。她注意到骑马壮汉散开占据了附近的几个路口,她心里迅速盘算着从哪条路冲出去最容易,一会儿要是扈四伯家的人告诉她,血洗扈家庄的人是梁山人,她很可能不得不立刻抽刀厮杀一场。这里离宋江大营不太远,她还得兼顾扈四伯一家,所以必须尽快结束拼杀,尽快离开。

    扈三娘刚下车,四伯母从屋里走了出来。扈三娘叫了她一声,撩开面纱让她看。四伯母认出她后,哭了起来,赶紧把她拉进屋里,两人抱头哭了一阵,扈三娘把回来葬父的事告诉了四伯母。王矮虎拿出一些礼物送给四伯母。扈三娘没看见扈四伯,三个堂哥和他们的妻子小孩都没看见,她赶紧问:“四伯不在家吗?聪儿和义儿呢?”

    “你四伯病了,在里屋床上躺着。聪儿义儿跟着他们的爹娘走亲戚去了。你九哥在看墓。”

    扈三娘心里多少轻松一些了。人越少越好。如果孩子们都在家,她或许不得不放弃打听是谁血洗了扈家庄。

    “四伯什么病?不要紧吧?”扈三娘问。

    四伯母又哭起来了,“他舌头被人割了……”

    “被谁割的?怎么回事?”扈三娘望着四伯母。

    四伯母说:“是那个天杀的祝彪造的孽!他把你全家都杀了……第二天,你四伯带人把你家里人的遗体都清出来,用车拉到墓园里,祝彪却带人赶到墓园里,不许埋。你四伯就骂他们,这些畜牲打伤了他,还割了他的舌头……幸好有一队梁山好汉杀过来了,不然,你四伯怕是命都保不住。”

    扈三娘没想到她要打听的事情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她感觉自己忽然裂成了两半:一半的她,有一种放下了千斤重担的感觉;另一半的她,心里愤恨、难过和内疚纠结在一起。她很想把祝彪痛打一顿——人为什么只能死一次呢?她真希望能把祝彪挖出来,再杀一次。

    扈三娘让四伯母领她去看看四伯。四伯母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不要看了,看了更难过。“我还是领你到坟上去办正事吧。”四伯母说。

    到了墓园,扈三娘见了九哥。有一辆拉东西的马车停在墓园里,王矮虎他们从车上卸下了铁锹、绳子、门板、供桌、香炉、幡旗、灯笼火把等等。有几个壮汉抬来了一副新棺材,带来了几个道士。开坟前,道士们击鼓焚香烧纸跳舞忙了一阵子。扈三娘和王矮虎披麻戴孝跪在一边。开棺时,四伯母让扈三娘用布巾捂着鼻子,扈三娘摇了摇头。她看见两个用布巾把嘴巴鼻子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壮汉,把撬棍钉进棺材盖下面的缝隙里,接着身体压在撬棍上,使劲往下压,扈三娘听见棺盖下的长钉吱吱响着,忽然一股恶臭冲出来,好几个人马上吐了。臭味冲进了扈三娘胸腔里,像长了爪子一样把她的肠肠肚肚都搅翻了,她忍不住爬起来跑到一边吐了一阵。再回来时,扈三娘看见父亲的遗体已经从棺材里抬出来了,在木板上躺着,道士把父亲的头接了上去。扈三娘扑过去大哭了一阵,才放手让他们把父亲放进新棺材,重新下葬。

    封好墓,天已经黑透了。告别了四伯母和九哥,扈三娘和王矮虎带着人往回赶。车轮辚辚,随从手中的火把呼呼燃烧着。

    在一个岔路口,扈三娘问王矮虎:“能不能绕到扈家庄看看?”

    王矮虎说:“去看看也行,不过,那儿真没什么好看的,都拆成了平地,种上了菜,还是别看了吧?这么多弟兄跟着辛苦了大半天,不如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你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

    “那就回吧。”扈三娘说。“今天你们都辛苦了!”

    扈三娘是诚心诚意地感激王矮虎,感激王矮虎为她做了这一切。这一趟,要不是王矮虎准备那么多东西,请来那么多人,重葬父亲肯定不能做得这样顺利圆满。

    “没什么,应该的,应该的。”王矮虎说。

    王矮虎狠劲甩了一个响鞭,马车比来时跑得更快。扈三娘望着星空下旋转的田野山岗,心想:还可以再快点吗?她觉得这路似乎也没那么颠。

    回到大营里,王矮虎去宋江那里销假,扈三娘吃了点东西,倒头便睡。本来新到一个地方应该睡不习惯,但这天晚上扈三娘睡得特别香甜。她好久没睡这么香甜了。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青鬃马不肯踏上跳板上船,四蹄像钉在地上一样。扈三娘望着跳板下面的雾气和湖水发愁,宋江拿着一块黑布条过来了。宋江把黑布条蒙在马眼上,王矮虎在前面用一把黄豆逗引着马,青鬃马终于上船了。过了湖,下了船,扈三娘把马头上的黑布条解开,青鬃马像很久没见过她一样,使劲喷着响鼻,拿脸蹭她,还舔她的手,她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她被大娥摇醒了。

    扈三娘懵懵懂懂地看着大娥,大娥有些模糊,扈三娘擦掉眼泪,大娥才清晰起来。

    “快要出发了!”大娥说。接着告诉扈三娘:“王头领正在给你备马呢,他不让我们备。”

    扈三娘快速穿衣、梳头、洗漱。她走到帐篷外面拴马的地方,没看见王矮虎。她把坐骑的笼头、脚蹬、三条肚带都检查了一遍,无可挑剔。就算是自己亲手备马,也不见得更妥帖。今天是她上梁山后第一次上阵厮杀,生死未卜,有人这样关心她,她当然有一些感动,可同时又有一些压力,她不知道怎么回报王矮虎。这成了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此前,家仇为大,在弄清仇人是谁之前,她不得不忍耐着,跟王矮虎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现在仇人弄清了,家仇已经报过了,她可以考虑自己此后的日子怎么过了——跟王矮虎过一生?不!绝不!她宁愿独自亡命天涯。如果没有跟王矮虎拜过堂,她或许可以留在梁山上。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打算完成诱敌任务后,找一个机会悄悄逃走。

    “王头领呢?”扈三娘问照看坐骑的侍从小玉。

    “巡哨去了。”小玉说。

    扈三娘心里略感惆怅。无论如何,应该跟他好好道一个别的。他帮了你那么大的忙,到头来,你的回报只是拿夜壶砸破他的头,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虽然你能为他做的事情不多,但多说几句好听的,多笑几下,应该是不难办到的。

    吃过早饭,扈三娘带兵离开营地。往前走了没几里,过独龙河石桥的时候,她看见王矮虎和几个侍从站在桥头杨树下。她心里一喜,告诉自己:这次对他态度要好一点,无论你此战是生是死,这很可能是你们俩最后一次见面。

    扈三娘让队伍继续行进,她走到王矮虎面前,微笑着,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巡哨去了吗?”

    王矮虎说:“我想来想去不放心,有两句话得跟你说清楚。”

    扈三娘继续微笑着,看着他。“说吧。”

    王矮虎说:“第一句,呼延灼八千人马中,有三千重装连环甲马,你知道吗?”

    扈三娘摇摇头。她似乎在敌情通报会上听宋江提过,但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斗将诱敌,不用斗阵。

    王矮虎一脸沮丧,“那第二句就有点罗嗦了,麻烦你耐着性子听一听。这么说吧,宋大哥安排你们五个前锋搞车轮战,只是扰敌、疲敌、诱敌之法,不是让你带人冲进敌阵里去厮杀的,你要见好就收,千万别被官军粘住了,要是粘住了,连环甲马冲过来,你这一千人是神仙也救不了的,不过呢,你也不能不冲上去打,谁要是临阵怯战,你这一千人马里,至少有二十个弓弩手是专门执行军法的。”

    扈三娘马上明白了,王矮虎是怕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太不了解本小姐了。本小姐虽然并不喜欢上阵跟男人厮杀,但这次跟官军厮杀,是不会轻易退缩的。想当初,要不是那些拿了银子的官军不救援祝家庄扈家庄,扈家庄怎么会遭那样大的劫难!再说宋大哥带人帮我报了血海深仇,我也应该尽力回报。本小姐可不是个不讲信用的人。不过,也不是个傻子,明知不敌,怎会冲进敌阵白白送死?当然王矮虎也是好意,王矮虎的任务是远哨,他为了提醒你,不惜冒着受罚的风险偷跑过来。

    “嗯,我知道了,谢谢关心,”扈三娘说。

    “你先别忙谢,我还没说完咧,”王矮虎说,“现在这些事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

    扈三娘想了想,说:“按军师的安排,先阵前斗将。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

    王矮虎直摇头:“不成,不成,其实军师的意思,只是让你在官军面前露个脸就行了,显示一下咱梁山有你这位女将,哪是真让你去斗什么将!等你发现打不过想跑的时候就晚了,很难跑掉了。”

    “那我该怎么办?”

    “上去比划两下就走!”

    “哦,这样啊?”扈三娘笑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王矮虎咧嘴笑了,“那……我走了。”王矮虎拨转马头,“娘子千万小心哪!”

    扈三娘点点头,“你也要小心。”她尽量往脸上堆满笑,转身的时候还朝他挥了挥手。

    王矮虎也挥了挥手,调转马头走了。扈三娘回头望望,发现王矮虎也正在回头望她,而且几步一回头,朝她回望了好几次。忽然,王矮虎又调转马头追了上来,越过她,追到队头,跟郭传基等几个小校拜托了一番,直到那几个小校都拍胸口,发誓会下死力保护好“嫂夫人”,王矮虎才策马离开。

    行军不到一个时辰,扈三娘部来到了两座小山包夹着的谷口。听见谷口外传来阵阵鼓声和呐喊声,扈三娘知道那是前一拨人马跟官军交上手了,她发现自己手心在出汗,祝家庄后门外那一场血战的片断,不时在眼前闪现:一柱柱喷溅的血,一条条断肢,一节节肠子,一颗颗滚落的人头……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喊声、哭声和鼓声混在一起……麦地里横七竖八摆着死尸……这些在恶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不时从眼前闪过,让她喉咙发干,四肢止不住颤抖起来。为了不让属下发现她在害怕,她纵马率先出谷,在小山坡上找了个地方勒住马,观望两军阵前的厮杀。

    正在阵前厮杀的两员大将,一个是梁山的花荣,另一个是官军的彭玘。扈三娘是从兵器上认出彭玘的——探报说,彭玘使的是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大杆刀。花荣还是像往常一样使枪。扈三娘看了四、五个回合,发现花荣明显占上风——彭玘的大杆刀已经慢下来了,攻防转换也有些乱,如果没有别人帮忙,花荣应该能把彭玘拿下来。扈三娘不想这时候冲上去——那太像是抢功了。

    看着看着,扈三娘感觉自己放松了一些。如果官军大将都是彭玘这般武艺,那斗将没什么好紧张的。扈三娘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她让本部人马在花荣所率的人马后面列阵,自己则紧紧盯着对方门旗下的主将呼延灼,如果呼延灼出马帮助彭玘,她将出马截住呼延灼。我不怕他,扈三娘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报梁山和宋大哥,决不能被人看成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胆小鬼。见呼延灼纵马挥鞭奔向花荣,扈三娘心一横,出阵大叫:“花将军少歇,看我捉这厮!”

    花荣又斗了两、三合,退出战圈,带着本部人马从右边转到山包后面去了。呼延灼看了扈三娘一眼,没跟她斗,退回到门旗下面。彭玘迎上扈三娘,把大杆刀上的八个铁环舞得哗哗作响,攻势如狂风骤雨朝扈三娘压过来。扈三娘有些慌乱,频频后退,不时抵挡几合。她蓦地双刀分开,拨转马头便走,彭玘纵马赶来,扈三娘把双刀往马鞍鞒上一挂,从袍底下取出红绵套索,等彭玘马来得近时,扈三娘扭过身躯,把套索往空中一撒,圈套张得很圆满,带着二十四个铁钩闪着光点往下坠落。彭玘措手不及,直楞楞地给套中了!扈三娘双腿夹紧马腹,发力猛拽,把彭玘拖下了马。梁山军爆发出一阵欢呼。这时第五队孙立到了,孙立喝教军士上前,把彭玘捉了。

    呼延灼飞马来救彭玘,扈三娘见孙立没有出战的意思,她急忙取双刀在手,去拦呼延灼。斗了十来个回合,扈三娘发现呼延灼腹前露出一个破绽,顺手攻了进去,却扑了个空,立刻意识到呼延灼在诱她。她收刀要退,却发现双鞭已盖了下来,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脑子里差点变成一片空白。扈三娘一发狠,索性不撤攻进去的刀,反手往上撩,去削呼延灼的下巴。呼延灼略往后仰了一下身子,扈三娘的刀没削着呼延灼的下巴,正好迎上了打下来的那一鞭。鞭打在刀口上,铮地一声响,火光迸散。扈三娘一只手震麻了。双方各退了退,扈三娘乘机拨马跑回本阵。孙立舞起双鞭去斗呼延灼。扈三娘看见自己的部下和孙立的部下有不少马军抬身站在镫子上朝她看,有些人还大声喝彩:

    “扈三娘,好样的!”

    半年前曾充满扈三娘身体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来了,那是在祝家庄后门外的麦地里,坐骑四蹄腾空,悬在麦苗尖上……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轻飘,又似乎有无穷的力量……不过,扈三娘这次克制住了继续投入厮杀的欲念,她引着本部人马转到山包后面,折回了山谷。

    通过二道梁埋伏区后,扈三娘的人马跟梁山大队人马汇合在一起,在预定地点排成进攻阵形,准备再次向官军冲杀。扈三娘觉得这个位置不怎么样,面前是一大片刚刚播种的麦地,后面是一大片刚刚收割过的黄豆地,无险可守。选这里的唯一理由,可能是因为离伏击区较近,一旦官军被滚木擂石重创,梁山主力肯定能在官军重新组织起来之前杀到。问题是,如果出现意外,官军通过埋伏区后损失不大,梁山主力就得在这一大片平地上跟官军硬碰硬地交锋。

    果然,扈三娘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第五队孙立的人马刚退进谷口,呼延灼的连环马队就追了上来,孙立的人马边打边退,在伏击区与官军混战。埋伏在两边山坡上的梁山军没有把滚木擂石放下来,连箭也很少射——不只是怕误伤自己人,是射中了官军用处也不大:呼延灼那些重装马军都是马带马甲,人披铁铠,马带甲只露马脚,人披铠只露眼睛,箭射过去射不透。官军远则箭射,近则使枪,每三十匹马用铁链连在一起,卷起尘土横冲直撞。孙立的马军很快放弃了步军,向梁山主力这边跑过来,背后的灰尘里不断传来哀嚎惨叫。不一会,连环甲马冲过了伏击区,像山洪暴发一样冲了过来。前面的人马拦挡不住,乱窜逃生。宋江传令全军撤回梁山。花荣秦明等十几名大将拥护着宋江,沿河谷朝梁山泊方向狂奔,他们旗下的马军跟在后面,步军则很惨,多数没跑掉,不是被官军杀死了,就是被连环马撞倒活活踩死了。

    扈三娘不忍抛下自己的步军先走,正急得团团转,林冲飞马过来,告诉她后面不远处有条小路通向山里,要她带着步军从小路撤走,他的马军负责断后。扈三娘找到了那条小路,她令五十名步军爬上路旁的小山头,“多准备石头,等我们的人通过后,看到摇旗信号,你们就往下滚石头封住路口。”小路很窄,一边是陡坡,一边是深涧,慌乱中有一些军士被挤下了深涧。为了给步军走上小路多争取一点时间,林冲带着马军跟官军连环马顽强缠斗。林冲身中数箭,换了三次坐骑,依然吼叫着策马在连环马队与马队之间的缝隙里游走搏杀。他多次跑到一队连环马的一侧,拿蛇矛去伤最外边那匹马的马蹄,只要最外侧这匹马跑不利索了,整队连环马的行动就不利索了。扈三娘脑子一热,夺过一名侍从的长柄大刀,也要去断后,她被小校和几名侍从拦住了,郭传基苦苦哀求要她先走。

    正争执着,一队连环马冲了过来,身边的人逃的逃,拚的拚,扈三娘学林冲的样子,策马跑到一队连环马的一侧,砍倒最外侧的官军骑手后,她探身拿大刀去砍最外边那匹马的马蹄——成功了!马蹄被砍下后,那匹马倒了下来,被马队拖着往前走,慢多了。可惜大刀太重,扈三娘使不了多久,就累出汗来。

    “别过来,你快走!”林冲朝她喊道。

    扈三娘看见步军大都已沿着小路进了山,回了一声:“好,你也快走!”

    她调转马头,跑到路口,停住,等着林冲过来。

    林冲旗下的马军通过了。终于,林冲过来了,浑身血淋淋的。一队连环马解开铁链,变成单骑追赶他。林冲朝扈三娘大叫:“快走!别停下,快走!”

    扈三娘跑上了小路,回头看了看,见林冲已通过路口,扈三娘让人挥旗给山上的步军打信号,石头不停滚落下来,阻断了大部分追来的官军。已经追过路口的几骑官军停下了,林冲用蛇矛指了指涧水,那几名官军滚鞍下马,自己跳进了涧里。扈三娘让人把马牵了过来。

    拐过一处山嘴,扈三娘和林冲追上了自己的队伍。林冲突然从马上栽了下来,幸好侍从刘安眼快手快,接住了他。扈三娘赶紧喊郎中,喊来喊去没找着合适的人。原先救护营配属过来的七个人,多数被连环甲马踩死了,剩下两个都受了伤,一个受了刀伤需要救治,另一个轻伤,嘟嘟囔囔说取箭头不是随便一扯那么简单,他不会治箭伤,而且他正在前面照顾一堆重伤号,“什么药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办。”大娥自告奋勇,说要是有人帮着打下手,她或许能把箭头取出来并想办法止住血。扈三娘在扈家庄曾负责训练女人救治伤员,没说的,只好上了。

    队伍停在了一片银杏林边上。山风阵阵,树叶不停飘落。大娥吩咐侍从找来一堆树枝点燃,用头盔烧开水,顺带把刀烧红。又教把几面大旗围成一圈挡风,另将一面旗撕成布条裹伤。扈三娘让刘安选了四个壮汉过来抓住林冲的四肢,她掰开林冲的嘴,让他咬住一块折叠的干净布条。大娥先割开林冲胸前的甲衣,然后颤抖着下刀割开林冲胸上的皮肉,扈三娘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谢天谢地,胸上这支箭头取得还算顺利!林冲苍白的额上不停冒出豆大的汗珠,一片落叶粘在了他额上,扈三娘轻轻取下了落叶……谢天谢地,林冲臂上的那支箭取得也算顺利……大娥取林冲大腿上那支箭时却很犯难,箭头有些碎片镶在了骨头上,得刮干净,扈三娘听见大娥的小刀刮在林冲腿骨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大腿也疼了起来,她真想扔掉手上的东西,捂住自己的眼睛,塞住自己的耳朵——她当然不能那样干,她得拿布条按着林冲胸前和臂上的两个出血口。虽然林冲大腿根部用布条捆紧了,但腿上的血还是滴滴嗒嗒往下流着,把靴子灌满了……可怜的林冲……箭头终于都取出来了,大娥用酒冲洗了伤口,把烧红的刀面按在林冲大腿伤口上,一直昏迷的林冲痛醒了,在一阵青烟中挣扎着要坐起来,扈三娘赶紧俯身紧紧摁着他的双肩。幸好这时林冲很虚弱,也幸好他又痛昏过去了。

    给林冲裹好伤,扈三娘抬眼看看,太阳正在落山。扈三娘下令找一座村子宿营。他们找到了一座小山村,空无一人,也没有牲畜家禽。军士在附近山沟里找到了几头牲畜和几袋粮食,不够吃,宰了几匹受伤的马,又去菜地里拔了些萝卜,大伙才饱餐了一顿。当夜一千多人挤在小山村里睡觉,每间屋子都挤得满满当当的,连牛棚猪圈都睡满了人。

    为了方便大娥随时查看林冲的伤情,林冲、扈三娘以及两人的侍从住在村东头两座相邻的房子里。灭灯后房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没多久,扈三娘听见隔壁河莲、毛毛、小玉她们在小声议论。她们都压着嗓子说话,有时候分不清某一句话是谁说的,只听其中一个说:“今天真是吓死人了!幸好林头领断后,但愿他平安无事。”

    另一个说:“就是,我可不想被马踩死,死相太难看了。”

    “别净说好听的,想想怎么回报人家林头领呀?”

    “以身相许呗,你先去呀。”

    “花痴呀!”

    “哎呀呀,叫你发现了……别赌我,我还真想去,可惜没派我去照顾他。”

    “这话可不能让妙棋听见。”

    “听见又怎么样?她在林头领家里住了大半年,跟林头领一次床都没上过,要换了我,哼哼哼!”

    “你不行,你跟我一样,就是丫环命,换咱们扈头领才叫般配呢。”

    “就是就是,说不定林头领早就看上扈头领了,不然为什么别的头领都跑了,他却不顾危险替我们断后呢?他旗下又没有步军……”

    大娥爬起来跑过去骂了一句:“没你娘鸟兴,嚼啥舌头,都给我闭嘴睡觉。”

    屋子里立刻没声了。渐渐地,鼾声此起彼伏。

    扈三娘蜷成一团躺在床上,好一阵子睡不着。她望着床前的月光,心里乱七八糟的,有很多念头在打架。侍从们说的那句她跟林冲很般配的玩笑话,让她心里动了一下,但她告诉自己:别想多了!……你决不能跟任何一个梁山人有瓜葛!你最该做的事,是找机会离开这帮梁山人。

    今天官军连环马冲过来的时候,一片混乱,她应该有好几次机会逃走,为何没有逃走呢?扈三娘有些困惑。你不仅没有离开,还帮着组织撤退步军,参加断后,抢救林冲——但愿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有机会就走。你回报梁山已经回报够了,抓了一个官军大将,保住了旗下的步军……该为自己忙乎了。扈三娘翻了一个身,接着思想离开梁山人以后怎么生活——首先是,别去找任何亲戚,他们没理由不把你卖给官府领赏银。先往南跑得远远的,然后买一套男装,幸好你身材高挑……到处走走,别在一个地方久停……谁知道哪个地方有个什么故事在等着你呢?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早晨,林冲醒了过来,居然可以跟扈三娘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饭。探子进来报告:昨天官军主力沿着河谷官道追杀梁山溃军,一直追到湖边,梁山一部分人马被水军接应上船,另有一部分被赶到水里淹死了。眼下呼延灼大营扎在枯树滩附近路口。

    林冲跟扈三娘商量了一下走哪条路回山寨,显然,走枯树滩那边不合适,只有绕大弯。往北绕,北面是黄河,没有水军接应,如果被官军逼住,便只有背水死战。看来只有往南绕大弯,从白石滩上船回寨。

    “从白石滩回去也有一个担心,”林冲说,“南边的白石滩离济州不太远,我担心济州的官军会赶过来配合呼延灼,我们的伤号太多了,不能跟官军遭遇。要是我们刚渡到一半的时候,官军来突袭,那麻烦就大了。”

    “派人去察看一下?”扈三娘问。

    林冲点头,“此事责任重大,能不能请扈头领亲自走一趟呢?”

    太好了!扈三娘心想。

    “行啊。”扈三娘说。说得很平淡。

    林冲看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建议她带够银子,挑一个侍从,别带太多人,以免引起注意。还建议她们都换上男装。扈三娘都同意了。

    林冲最后跟扈三娘约定:扈三娘一直往济州走,没碰上官军不要回头。扈三娘或侍从没有消息来,林冲就当济州官军没出动,他会放心往白石滩走。假如扈三娘到了济州城下还没有看见官军出来,就顺便进城打探一下济州官军下一步的动向。

    “好。”扈三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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