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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一而为天下长利者,谓之举长。举长则被其利者众,而德义之所见远。故曰:“举长者,可远见也。”
天之裁大,故能兼覆万物。地之裁大,故能兼载万物。人主之裁大,故容物多而众人得比焉。故曰:“裁大者,众之所比也。”
贵富尊显,民归乐之,人主莫不欲也。故欲民之怀乐己者,必服道德而勿厌也,而民怀乐之。故曰:“美人之怀,定服而勿厌也。”
圣人之求事也,先论其理义,计其可否。故义则求之,不义则止。可则求之,不可则止。故其所得事者,常为身宝。小人之求事也,不论其理义,不计其可否,不义亦求之,不可亦求之。故其所得事者,未尝为赖也。故曰:“必得之事,不足赖也。”
圣人之诺已也,先论其理义,计其可否。义则诺,不义则已。可则诺,不可则已。故其诺未尝不信也。小人不义亦诺,不可亦诺,言而必诺。故其诺未必信也。故曰:“必诺之言,不足信也。”
谨于一家则立于一家,谨于一乡则立于一乡,谨于一国则立于一国,谨于天下则立于天下。是故其所谨者小,则其所立亦小。其所谨者大,则其所立亦大。故曰:“小谨者不大立。”
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飺者,多所恶也。谏者,所以安主也。食者,所以肥体也。主恶谏则不安,人飺食则不肥。故曰:“飺食者不肥体也。”
言而语道德忠信孝弟者,此言无弃者。天公平而无私,故美恶莫不覆。地公平而无私,故小大莫不载。无弃之言,公平而无私,故贤不肖莫不用。故无弃之言者,参伍于天地之无私也。故曰:“有无弃之言者,必参之于天地矣。”
明主之官物也,任其所长,不任其所短,故事无不成,而功无不立。乱主不知物之各有所长所短也,而责必备。夫虑事定物,辩明礼义,人之所长,而蝚蝯之所短也。缘高出险,蝚蝯之所长,而人之所短也。以蝚蝯之所长责人,故其令废而责不塞。故曰:“坠岸三仞,人之所大难也,而蝚蝯饮焉。”
明主之举事也,任圣人之虑,用众人之力,而不自与焉,故事成而福生。乱主自智也,而不因圣人之虑,矜奋自功,而不因众人之力,专用己而不听正谏,故事败而祸生。故曰:“伐矜好专,举事之祸也。”
马者,所乘以行野也,故虽不行于野,其养食马也,未尝解惰也。民者,所以守战也,故虽不守战,其治养民也,未尝解惰也。故曰:“不行其野,不违其马。”
天生四时,地生万财,以养万物而无取焉。明主配天地者也,教民以时,劝之以耕织,以厚民养,而不伐其功,不私其利。故曰:“能予而无取者,天地之配也。”
字词注释
[1]飺(cí):挑食,厌食。
[2]蝚蝯:猿猴。
[3]伐:夸耀。
译文参考
做一件事就能为天下谋得长远利益的,称为举长。举长则获利的人会更多,而德义所彰显的范围也更广,时间更久远。所以说:“举长者,可远见也。”
天的材器大,所以能覆育万物。地的材器大,所以能承载万物。人主的材器大,所以能容纳万物而使民众归心。所以说:“裁大者,众之所比也。”
尊显富贵,人民归附感激,人主没有不渴望这样的。想让民众归附感激自己的人,必须履行道德而永不自足,这样民众就会归附感激他了。所以说:“美人之怀,定服而勿厌也。”
圣人做一件事,先权衡理义,考虑是否可做。如果合乎道义就做,不合乎道义就不做。可以就做,不可以就不做。所以圣人所做的事,常常都是自己的宝物。小人做事,不权衡理义,不考虑是否可做,不义也做,不可以做也做。所以小人做的事,没有是有利的。所以说:“必得之事,不足赖也。”
圣人许诺的时候,先权衡理义,考虑是否可以。合乎道义就许诺,不合乎道义则不许诺。可以就许诺,不可以则不许诺。所以圣人的诺言总是可信的。小人则不义也许诺,不可以也许诺,出言就必定许诺。所以小人的诺言未必可信。所以说:“必诺之言,不足信也。”
谨慎对待家事,则家事有所成;谨慎对待乡事,则乡事有所成;谨慎对待国事,则国事有所成;谨慎对待天下之事,则天下之事有所成。所以,在小处谨慎对待,办成的也是小事。在大处谨慎,则办成的也是大事。所以说:“小谨者不大立。”
海洋不排斥水,所以能成为大海。山不排斥土石,所以能成为高山。明主不排斥人民,所以能人口众多。士不厌恶学习,所以能成为圣人。飺,就是因为挑食太多。谏,是为了安定人主。吃饭,是为了增强身体。人主厌恶谏言就不能安定,人挑食就不能增强身体。所以说:“飺食者不肥体也。”
一讲话就说道德忠信孝悌的,这是不能废弃之言。天公平无私,所以美丑都覆育。地公平无私,所以大小都承载。不能废弃之言,都是公平无私的,所以贤和不肖的人都要用。所以,不能废弃之言,与天地一样公平无私。所以说:“有无弃之言者,必参之于天地矣。”
明主任命官员办事,用其长处,不用其短处,所以事无不成,功无不立。乱主不知物各有长短,求全责备。大凡考虑事情制定计划,辩明礼义,是人的长处,却是猿猴的短处。攀爬高山险岭,是猿猴的长处,人的短处。用猿猴的长处来要求人,所以他的命令不能通行而任务无法完成。所以说:“坠岸三仞,人之所大难也,而蝚蝯饮焉。”
明主办事,运用圣人的策划,利用众人的力量,而不是自行蛮干,所以事情办成,福禄自生。乱主自以为是,不用圣人的策划,刚愎自用,而不靠众人的力量,一意孤行,不听正谏,所以事情失败而祸害也来了。所以说:“伐矜好专,举事之祸也。”
马,是用来骑乘到野外的,所以即使不在野外跑路时,养马喂马也不能懈怠。人民,是用来守国杀敌的,所以即使不在守国杀敌时,也要治民养民,不能懈怠。所以说:“不行其野,不违其马。”
天有四时,地有万财,养育万物而无所索取。明主是与天地相配的,教导民众按时生产,劝导民众耕田织布,提高人民生活,而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不谋私利。所以说:“能予而无取者,天地之配也。”
核心内容解读
这几段内容继续描述圣人君主当具有的胸怀格局和道德修养,要为天下谋得长远利益,容纳万物而使民众归心,想让民众归附必须履行道德而永不自足。
其中,有些话是从《老子》中脱胎出来的,如:“必得之事,不足赖也;必诺之言,不足信也。”《老子 六十三章》中说“轻诺必寡信”,为什么呢?圣人在答应别人的请求时,必须考虑两个前提,一是对方的请求是否合理,二是如果对方的请求合理,还要考虑自己是否能够做到。所以圣人不会轻易许诺。而小人就不是这样,小人为了讨好别人,无论别人的请求是否合理,也不管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他都满口答应,结果小人很难实现自己的诺言。
如何对待自己的诺言,孔子讲了一段十分中肯的话:“口惠而实不至,怨菑及其身。是故君子与其有诺责也,宁有已怨。”(《礼记·表记》)孔子说:“对别人口头承诺得非常好,就是不去实际兑现,这是自身招惹灾难的原因。因此作为君子,宁可落下拒绝别人要求的抱怨,也不可承担无法兑现诺言的责任。”因为“言诺而不与,其怨大于不许”(孙希旦《礼记集解》)。我们都有这种感受:当别人拒绝我们某种要求时,我们心里虽不舒服,但也能谅解,因为别人也有别人的难处;如果有人已经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事后却无故失信,我们会非常生气。因此,我们不要轻易允诺,一旦允诺,就一定要做到。
关于“小谨者不大立”,有的解读是这句话强调了人们在生活中应该放眼大局,不要过于拘泥于细节,要有广阔的胸怀和视野,才能成就大事。也有解读是强调做人做事要秉持慎微的原则。对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小节、小处,要谨慎,要慎重,要高度重视,要妥帖处置,否则,小事会酿成大麻烦,小节会变成大问题,小过失会化为大错误,后果十分严重。
文中还有流传千古的名句“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大海之所以广阔,高山之所以巍峨,是因为它们不拒溪流、不辞土石。管子以海不辞水、山不辞土石为喻,推而及人,英明君主不厌弃各色人等,所以能够得到众人的拥戴;士人不怕艰苦学习,所以能够成为圣贤之人。作者倡导,人要有广阔的胸怀,包容各种各样的人,听取各种意见,兼收各种知识,这样可以博采众长,使自己更加强大。这段话强调,人们提升道德修养和品格修养最基本方法,就是要从当下做起,从小事做起,从日常做起,集腋成裘,聚水成海,积石成山。道德家有了这样的胸怀,可以成贤成圣;学问家有了这样的胸怀,可以成大师;为政者有了这样的胸怀,国家可以兴旺发达;人民有了这样的胸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融洽和睦。
身为明主,在任命官员方面,用其长处,不用其短处,所以事无不成,功无不立。明主在办事方面,利用众人的力量,而不是自行蛮干,刚愎自用则会引发祸事。
身为明主,要教民以时,劝之以耕织,以厚民养,而不伐其功,不私其利。中国古代长期处于农业社会,促进农业发展始终是民生的基础,要重民生,促进社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和社会财富的增加。马是军事活动和日常生活的重要资源,因此治民养民也不能懈怠。在劝农、授时、水利、养马等方面,古人遵循天地之规律,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传于后世。故曰:“能予而无取者,天地之配也。”
《管子》学习的背景知识
稷下学宫与《管子》的性质(三)
《管子》一书的性质
根据前面的阐述可知,齐国官方创立了稷下学宫,齐国文化为稷下文化的繁荣创造了条件,在这里学者们自由讲学,阐述自己的真知灼见,由此形成了从生产到生活、从经济、政治、军事到文化诸多方面的学术篇章。这些不同领域的学术篇章不但在稷下学宫内部交流,也传播到其他诸侯国家。直到西汉中期,这些著作以单篇独立、不同篇卷组合的形式流传。西汉晚期,刘向受命整理图书,他把这些号称属于管仲或稷下学宫的著作汇集起来,删除重复,最后形成了八十六篇的《管子》。
对于西汉晚期的整理者来说,他们依照战国以来的学术传承,把《管子》一书分为经言、外言、内言、短语、区言、杂篇、解、轻重共八个部分。除第八部分按内容划分外,其他各部的划分均不依据内容,其中既蕴含着对篇章权威性的认定(如“经言”),可能也蕴含着对作者政治身份(如“外言”“短语”“杂篇”)、学术身份(如“解”)、地域身份(如“区言”)的标识。对于古代学者来说,从来就没人把《管子》视为一家一派之说。现代早期的研究者,如郭沫若、顾颉刚、冯友兰等,也认为《管子》是各家各派著作的集成,有人说它类似于现代大学的学报。正是在这样的学术审视下,郭沫若提出“《管子》书当分析成若干类集以进行研究”。
从表面看,把《管子》指称为管仲学派的著作不无道理。《管子》书中许多篇卷的内容都被冠以管仲之言。即便一些篇章未说是管仲所言,这些篇卷流传于稷下学宫,远承齐国文化传统,被编入《管子》,当与管仲思想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谓之“管仲学派”理所当然。但是依照“管仲学派”这一学术模型,存在三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古往今来,有无一个学派的理论包罗万象?我们知道,《管子》包摄的内容,涉及宇宙哲学、兵学、农学、史学、经济学、教育学、政治学等诸多学科专业,在当时的学术背景下,几乎可以说无所不包。如果说曾经有一个类似学派的话,只有“黄帝学派”——据说黄帝播殖百谷草木、制衣冠、造舟车、作音律、创医学,他还是缔造华夏文明的政治家,乘龙升天的修道家。他被中华民族奉为“人文始祖”和神圣。这当然是文化“层累”的结果,是后人的造说。因此,除所谓的“管仲学派”之外,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类似的、无所不能的学派。
第二个问题,古今中外,有无一个学派的理论存在根本性的自我矛盾?《管子》的精髓在于治国之道,其中至少包含三种不同主张。以“经言”为代表的正统派学说,其特点是儒法兼容,以儒术为主,以法家学说为辅,这一点与荀子学说十分相似。正因如此,西汉早期儒者贾谊称引《牧民篇》,以之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以“区言”中《任法》《明法》《正世》等篇为代表的法家学说,崇尚法治,反对人治,任法不二,十分激进。这一主张反映了战国晚期的政治思潮,韩非学说与之为类,故他称之为管仲之法,列于商鞅之法后面。一个讲礼义廉耻,一个讲任法不二,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认为属于同一个学派。荀子主张礼法并用,以礼为先,他的学生韩非崇尚法治,反对人治。荀子与韩非虽为师徒,不为一派。再看《管子》中的道家,主张修心修道,对政治持否定、鄙弃的态度,宣扬无为政治。保守的道家政治学说不但与激进的法家政治学说尖锐对立,而且也与相对中性的稷下正统派学说存在矛盾。把道家学说(或谓之黄老学说)与法家学说、稷下正统学说归为一派,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最后,从学术史的角度看也不曾存在一个所谓的“管仲学派”。《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及太史公《论六家要旨》和《汉书·艺文志》这些重要的学术史文献,从未透露曾经存在一个“管仲学派”的蛛丝马迹,我们也没有看到战国秦汉学者谈到过“管仲学派”。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得出结论:《管子》一书不是一家一派的学术著作,而是稷下学宫各家各派学术争鸣的产物,其中既保留了春秋以来齐国改革变法的历史资料,也反映了战国时期稷下学宫一些学派的学术主张,其中稷下正统派的主张具有鲜明的东方特色,既与鲁国儒学不同,也与秦国法家学说相异。
(完)
参考资料:
《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比较研究论集》,王志民 主编【希腊】海伦·卡拉玛伦古 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7月
《管子(全二册)——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李山 轩新丽 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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