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起因是在体测八百米后开始的。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所有人头皮上,黑色的头发吸收着阳光的热量,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还未来得及过渡,暴露在空气下的光线毫无遮拦,和干燥的手掌心相得益彰。周至没有想太多,撒开腿就顺着人群绕操场跑开,直到手心里渗出细密的汗。
他没有料到自己体质居然能差成这样,早饭明明是吃了的,却在最后一圈的半途中倒下,不可控制的,眼里脑里全是蛋炒饭饺子牛排鸡腿之类,饿得眼前发晕。他想到大家都在往前跑,兴许也没人理他,就强撑着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靠近终点。
没有悬念的倒数第一,周至拿到薄薄的一张体测单子后折吧折吧塞进兜里,晃着步子移向教室,混在返回教室的人群里,他感觉到风急急忙忙地穿过自己身边的空隙,速度远远超过自己。没消一会,路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背影也渐渐消失在前方的道路,周至只觉得自己呼吸不畅,肺里有血腥气味往上涌——许久不运动后突然剧烈运动的后遗症。膝盖也开始酸痛,他知道是肌肉里乳酸的分泌所导致,只是又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步子开始变得轻飘飘,意识也变得怪诞不经,像是睁着眼睛做梦。
“你怎么了。”
一句不带疑问语气的话突然撞进周至视野里。周至看向四周,在不远处的杂物间门口发现了一个人影。懒洋洋地靠在墙边,头发有些遮挡住了眼睛,阳光在眉间投下一片阴影,脸庞的轮廓似乎很清晰,但周至却没有记住。
“我没事啊…”周至回答,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于是重复了一边,“我没事。”
刺耳的铃声突然响起,将周至的话打断,猛烈地刺穿空中漂浮的语素,周至似乎看见那个人动了动嘴,却没能读出说的什么。顷刻间教学楼的楼道里渗下大片的人群,冲向食堂以及校门,于是周至眼里就只剩大片大片普通的面孔。周至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待人渐渐稀少,就回了教室。但是,在爬楼的过程中,周至却感觉头越来越晕,目光似乎也无法聚焦了,直到眼前一黑。
一黑过后,似乎就像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外太空,周围是迅速落下的星石落陨和飞逝的时空,岩浆一样粘稠,岩浆一样炽眼,还有嘈杂的广播杂音撞击着他的耳膜。
左后方的座位空了一天了,骆秋庭有些不安。下课后她借着问题目的缘由去找周至的同桌崇如,一个在数学上似乎天赋异禀的同学。他三下两下指出了问题的关键点,手指在空中灵活地划了半圈,毫无压力地一眼看出了题目的答案,然而骆秋庭意不在此,一句语速飞快的“谢谢”将他微微的得意敷衍了下去。“谢啦,”她说,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他身边空了一天的座位,“诶你同桌不在啊?书包也不在,今天没来?”崇如这才看了看身边的座位,略微愣了下,手指扶了一下眼镜镜框,“没来。今天一天好像都不在。”“啊……那他请假了吗?”骆秋庭追问道。“不知道。”说完这一句,他就低头继续写辅导资料,显然没有了继续理会启研的意思。骆秋庭知趣地离开,毕竟学霸同学的时间宝贵。
相比之下,骆秋庭更欣赏周至。周至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面对班规也不完全乖乖遵守,虽然成绩不及他的同桌,但骆秋庭知道,只要周至肯付出他同桌一半的努力,就完全会稳居鳌头。但她也弄不透周至。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一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上课也懒懒散散,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上衣没有口袋时就插在裤子口袋里,脚架在桌档上,这样的坐姿使他的座位显得有些狭小,因此他的椅子总是会往后移,连带着把后面同学的桌子也推后了,导致后面同学常常被桌子夹得透不过气,周至也因此常常挨打,校服后面被报复性地画了不知道多少道油墨印子,红的蓝的黑的,构成了他同桌复习资料上常见的三原色。纵使校服后背被画成了毕加索式抽象画,周至也不生气,然而他懒散的坐姿也不因此收敛一下。以他申伯良的话来说,就是惯了,改不了。
周至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班里的活动也很少参加,也不为大多数老师所留意。周至每次考试排名也中不溜儿,偶尔会往前窜一窜,好像是突然觉醒了,老师也会为此激动一下,以为看见了班里的黑马。然而过后他又会恢复原样,排名也乖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仿佛是有意为之。骆秋庭看过被叫到老师办公室里的周至,面对老师的苦心教诲,却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耸耸肩,“老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上次有些同学发挥得不好吧?”
学习委员骆秋庭会欣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同学,也是莫名其妙。她自己知道,周至决不是他表面那样。“毕竟在动漫里,眯眯眼都是怪物。”
言归正传。骆秋庭从一众同学们那里基本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只好去找班主任。和班主任谈完班里最近的学习状态和班级管理上的一些问题后,她又问周至的情况。班主任听到她提起周至,有些欲言又止。“老师,周至不来上课,会耽误学习的,肯定是事出有因,我是学习委员,如果有同学落下了功课我也应当帮助呀。”她一本正经地说。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本来是不想让同学们知道的,既然你来问,我也不好隐瞒。”他取下了眼镜,拿布擦了擦镜片,“昨天八百米体测之后,周至晕倒了,有人在楼梯道上发现了他,就联系我给他送到了医院。”“他生病了?低血糖?”“…昨天晚上还在抢救…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抢救”两个字,在骆秋庭心里就犹如钠块丢进了水里。
骆秋庭从公交车上下来时有点发愣,心里早已自动播放了一百种可能的情况。她的爷爷是医院里的主治医师,从小她耳濡目染,导致昏迷的原因她多少也知道一些,但她毕竟还不是她爷爷,只能任由这些猜测在脑中胡乱地排列组合,做着一些无用功。
今天是星期二,已是傍晚了,天边的交织着红色橙色的云彩,低低的垂在医院大楼的楼顶,玻璃外墙上被镀了一层金光。骆秋庭揉了揉眼睛,那些金色未免有些刺眼。
按照老师的提醒,她径直上了电梯,去往周至可能所在的楼层。
电梯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以及医院里售卖的盒饭味道。盒饭味道或许并不很好,但却能保证健康,至少这些盒饭大多是要流入病床上躺着的人胃里的。“他饿吗?”这样的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她脑海。她对于自己的念头感到奇怪。
胡思乱想了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似的,她终于听到了电梯到达楼层时清脆的提示音。出电梯,右拐,直奔护士站。
护士似乎刚吃完盒饭,衣服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几乎和电梯里的如出一辙,只是电梯里的更浑浊罢了。骆秋庭对于自己此时灵敏的嗅觉感到不可思议。护士喝了口水,保温杯敞着口放一边,手指翻开文件夹,一列划下来,再翻到下一页。
慢,太慢了。尽管她知道每天医院收容病人的量是惊人的,护士的工作量也是惊人的,以及护士愿意帮忙查找已是非常好心。
“噢,找到了。”护士的手指停留在那一页中间靠下的位置,“一个高中男生,昨天急诊手术,转到icu了。”
骆秋庭找到了重症监护室外贴着的姓名卡,周至,上面写着。她踮起脚尖尝试着从门上玻璃窗上往里看。
白色的房间,各种医疗器械重重堆积,露出了冰山一角。一层层的玻璃如雾似的将里面的人挡在外面的人眼前,骆秋庭感受不到里面是否仍有生命的体征。门是金属材料的,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穿透皮肤,清醒且真实。不远处的医生办公会议室传来说话的声音,很多很杂,她听出是医生在分析病情,病患家属一句接着一句的疑问,不相信,质疑,渐渐被说服,听出医生话里的确切,争论的声音逐渐微弱,平日在孩子们眼里无所不能的父亲此刻也束手无措。骆秋庭不知道是不是恰好就是周至的家属在医生办公室里,她能确定的是像这样的一幕幕每天都在医院里不断地上演,医生们已经能够做到不畏不惧冷静地向家属解释病情,按照治疗程序一步一步来,或将他们送出,或将他们送走。她明白这些,却没有来得及仔细了解当这些离她如此之近时的感受。
骆秋庭目光空洞地在墙边靠了一会,心跳突突地撞击着胸膛。
周至在黑暗中行走了很久,从跌跌撞撞到适应了黑暗,不慌不忙地赶路。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仍走在路上,也不确定是否有路。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河水,黑暗之中也闪烁出了波澜的粼粼光芒,柔和的,温暖的。周至转身回顾,仍然是黑暗,仿佛虚空。河水一直缓缓地流着,流向不知名的方向,他于是在河水前站住了。他脚上穿着布面的鞋,他不想把鞋弄湿,四面望了望也没有看到桥梁。
“你怎么在这儿?!”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声响将周至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
周至努力用眼睛去寻找发出声音的人,却除了河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哪?”周至试着回应。
“你快回去!”那个声音并不理会周至的疑问,语气却十分焦灼。
“我怎么回去?”周至又问。
“转身,一直往前走,别折返也别回头,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
周至刚想说闭上眼睛走路不得摔跤嘛,意识到漆黑的一片和闭上眼睛并没有什么差异,也就听从了。他转身,闭上眼睛,开始凭感觉往前走。那个声音于是也消失了。
周至走着走着,渐渐的“看”出了一条路。他刚想回头告诉那个声音这法子好像真的有用,却突然想起了声音叮嘱的话,只好继续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视野里出现了房屋高楼的轮廓。说是视野,其实仍是他闭上眼睛后看到的一切。他仍不敢睁眼,怕睁开以后又再度陷入黑暗。高楼越来越近了,他看到了许多人影,却只是人影,看不见衣服和脸庞。他看见眼前的一扇大门,不知在哪见过似的熟悉。他于是迈了进去。
灯光刺眼。他只好继续闭着。
任由着感觉的指导,他随着人群进了电梯,电梯上升的感觉就好像是坠落,他尝试去扶电梯内的扶手,却被人挡住了,他只好作罢。出了电梯,他往右走,只是莫名地觉得左边没有路似的。路过一辆餐车,他闻到好闻的味道,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忍不住睁开了眼,幸运地发现睁开眼的世界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真实形象的,比闭上眼感知到的更加清晰。他停下来看着餐车,发现餐车旁站着打饭菜的人中有一人的轮廓莫名眼熟,记忆里尚且新鲜着。那人似乎也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抬起头迷惑地看向前方。
“是你?”那人先开口了。
周至的记忆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这声音似曾相识。但回忆混乱得像卡带的随身听,发出呲呲的杂音。
……你……
…怎…么……了…。
句号结尾的问句给了周至很深的印象,成了关键的记忆点。周至想起来了,是他坠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是你啊!”周至激动地说。虽然与他不熟,却有莫名的亲切感,毕竟是这么长时间里他看到的第一个人。
“你来医院?”他问,周至四周看了看,确实是医院的设置。周至张了张嘴想回答,却答不出什么,声音堵塞在喉咙。突然之间,周至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召唤着他去往走廊深处。他来不及和那个人告别,就被脚步匆匆忙忙地带往前方。
莫名的力量将他带到了重症监护室的病房外。周至随意地往里一看,奇怪的是厚厚的墙壁和重重窗帘并没有成为他视线的阻碍,他看见在里面的病床上躺着的人有一张自己熟悉的脸。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有那么三秒,然后又回归正常运转。周至想起,躺在里面的那个人,长着自己的脸。
自己无数次在镜子里看见的熟悉的脸。
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惊叫扼住在喉咙里。良久,周至缓缓放下手,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掌,就好像是在端详另一个人的手掌一样。他像是从梦里渐渐醒来了,产生了一种和现实世界的距离感,仿佛再度堕入黑暗,尽管身处的一切都非常真实。墙上贴着病患的信息,“周至”二字是将他推入黑暗的最后一击。
周至惊奇地发现尽管墙壁和铁门看上去如此的坚不可摧,自己却能够轻易推动,触感就好像胶质一样,几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就能在墙上戳出洞来。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了,纵身冲向墙壁之内,白墙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他丝毫不觉得疼,甚至连真实的触感都缺失了。
现在,周至能更近地端详自己了。他忘记了惊悚,沉迷于这奇妙的感觉中……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灵魂出窍后远远地观察自己是怎样的感受,真正地脱离了主观意识而客观地看着自己有怎样从未经历的神秘和诱惑力。
这个周至,静静地睡着,戴着氧气面罩,面罩的透明内壁上晶结着雾气,凝成了小粒的水滴。他的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深色的血液在透明管内流动着,身侧悬着血袋,就好像一颗悬着的外在心脏,只是少了跳动。
他虽然静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眉头却若有若无地蹙着。周至有些忍俊不禁,自己果然是这样的人,表面再云淡风轻毫不在乎,心里还是会盛着事情,至于有什么事情,此刻的周至已经懒得再想了。他脸庞是有些瘦削的,平时就有些病恹恹,此时浑身都是医疗器械,更显得弱不禁风。
周至有些出神了。
但他并不急着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踱着步子在病房里缓缓地来回走动着,手插在口袋里,思考着一些什么。片刻,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转身穿过墙壁,回到走廊上。
班主任本想等事情稳定了再通知大家,却拦不住消息已经从别班传来了。一同学在体测后晕倒,抢救之后昏迷到现在,人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生死未卜。周至已经缺勤太久了,快一个星期了,班里同学也开始纷纷怀疑。骆秋庭答应了老师不把事情说出去,却也没法彻底隐瞒。周日晚,紧张的一轮收作业后,教室里重归安静,电风扇虽转着也没什么声响,偶尔有一两声咳嗽,或有某个角落传来的躁动,部分同学会下意识抬头看看,然后又重归宁静。班主任的到来并不意外,但他说的话却彻底打破了这安静的氛围。
“大家或多或少也都听说了……”
“周至同学……”
骆秋庭伏在桌子上,抿紧了嘴唇,手上的笔没有停止移动,中性笔在纸上留下一行又一行的痕迹,耳边的话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脑海里,散成断章,只言片语滑过就好像雪地里滑过鸟的痕迹。周围开始随着老师的话躁动不安起来,四处窃窃私语,或有惊诧或有惋惜,唯独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埋头做题,犹如隔世。她的眼睛周围有不易被察觉的黑眼圈,以及眼睛上的血丝。几乎所有拼了命做题学习的人都是如此,骆秋庭却比这还要严重些,眼睛有些浮肿,面色苍白,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
她心里是一片雪地。安静的雪地上,上演着一场兵荒马乱。周遭寂静无声。
骆秋庭知道自己挂念着什么。无数次夜里的惊醒和噩梦,已经向她坦白了内心的一切真实活动,骆秋庭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她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了周至的班级,无法想象没有周至生活在同一处空气的自己。
下课时间来得很快,教室里彻底炸开了,讨论着周至,月考,以及其他对于他们至关重要的事,几个喧闹的女孩子围在走廊上,叽叽喳喳着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而爆发出笑声,那笑声撞击着骆秋庭的耳膜,热闹于她仿佛世界之外的他物,在世界之门外发出噪声,也只是习以为常无关痛痒的打扰罢了。
忽然之间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骆秋庭反倒有点奇怪了,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之间女生们突然都退到墙边,挨在一块儿,男生们不习惯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也都纷纷回头看这些女生。
不远处一个男生正向这边走来,班里靠在走廊墙边的男生只望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与此同时班里的个别女生也受到同伴之邀跑到门边,声音中带着点亮平日枯燥生活的小小激动。
骆秋庭依然不为所动,这样的场景她早有所知,不过是哪个好看的男孩子路过这边走廊罢了,这点足矣引起沉闷春天里所有少女心的荡漾。骆秋庭心里盛着事,没有心情去理会窗外安静之下的躁动,只言片语却零星地飘进耳朵里:“是南涧西!”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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