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红］海滨城漫游指南

哈尔是在堆积成山的信件中发现这封信的。当时他已经耐着性子花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拆完了十封银行对账单，二十五封广告宣传信。然而哈尔并没有从这些庞杂的信息中整理出任何一点关于过去生活的有用信息，正当他准备将剩下的信件都当作垃圾扔掉时，一个结实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滑出来，落到地面上时摔出非常响亮的声音。

哈尔捡起这条漏网之鱼。信封内部鼓成有棱有角的规则形状，从厚度来看似乎是本书或者笔记本之类的东西。

“海滨城漫游指南。”

红色笔记本的扉页上赫然写着这样的字。原来是旅行笔记，哈尔想，到底是谁会给他寄一本旅行笔记呢。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信封上并没有寄件人的信息。事实上，上面连收件人的信息也没有写。

或许这是他准备寄出去的邮件，只是还没来得及填好收件人的名字。哈尔试着从这些细小的线索里拼凑出一缕蛛丝马迹，然而空白大脑里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回忆。

在莫名其妙地消失的十八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哈尔前半段人生的记忆全部不翼而飞？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或是恢复过往的回忆，但是现在，哈尔决定将这些烦人的事情暂时全都抛之脑后。

这本漫游指南吸引了他当下全部的注意和兴趣，哈尔在无意间找到了一条通往过去的路。

“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想到海滨城的时候，总会想到你？仅仅因为那是你所在的城市吗？如果我回答是，那这只是一半的答案。”

这是海滨城无数个秋天里再普通不过的下午。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泻进来，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洒的满地都是。外面街道上懒洋洋地行走着的路人，以及汽车缓缓驶过的呜咽将时间无限拉长。哈尔选择了一种奇怪而有趣的阅读姿势---有别于躺在沙发上或是坐在书桌前这种普通的方式，他站起来，将钥匙塞进口袋里，走出公寓。

他准备随着指南在海滨城里漫游一圈，触景生情也许能回忆起什么。

沿着宽阔马路走到尽头是蓝色的海港，大大小小的游艇和船只停泊在那里，海鸟落在桅杆上，沉默不语。旁边的广场上矗立着某位航海家的纪念塔，指南上说那里是俯瞰海滨城全景的最佳位置。

“......塔的外面有架高速相机，之前我们都没注意到这个小玩意的存在。它总在无意间捕捉到很多有意思的画面，比如一只受惊的鸽子，比如从手里挣脱飞上天的氢气球，比如出现在塔顶的绿灯侠和闪电侠。这些照片通常会被打印出来贴在顶层观光厅的墙壁上，所以我把这张照片找出来，偷偷贴在靠近出口的墙角处，那里通常不会有什么人注意......”

哈尔乘坐内部电梯到达顶层的时候上面并没有什么游客。大厅的墙壁已经被照片覆盖满，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哈尔蹲在角落里，费了很大劲才从成百上千张照片中找出指南里提到的那张。

绿灯侠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窘迫，似乎被意外的偷拍吓了一跳。而他身边的闪电侠正将汉堡塞进嘴巴，脸上还沾着vinaigrette酱汁。那样子牵起哈尔嘴角的一丝微笑，他好想帮他擦掉那些酸甜的痕迹。

当哈尔抬起头时，身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小姑娘。她正好奇地注视着他，目光闪烁。很快她也发现了那张秘密的照片，张开牙齿残缺不齐的嘴巴尖叫起来，“绿......”

哈尔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姑娘见状立刻收声，捂住嘴巴咯咯地笑起来。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当她再次光临这里，她会想起那个遥远的秋日午后，有个英俊的男人用他迷人的微笑，守护着某个微不足道的小秘密，为她波澜不惊的一生增添一个平凡的注角。

纪念塔东边的那家餐厅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哈尔挑了外面临街的座位，指南里说这样他们就能悠闲地的欣赏海边的落日。

“我真怀念那里的贻贝，当然，墨鱼饭也非常美味。不过鉴于它不怎么好看的外表，你错过了一次味觉盛宴。那些来自海洋和陆地的材料，加上时令蔬菜，带来海风般清新柔和的感觉。虽然我不止一次的向你推荐，但你总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好吧，有时候我的味觉的确会有点奇怪的爱好，不过下次见面，我绝对不会承认我说过这话的。”

这可不像他自己写的漫游指南。哈尔在墨鱼饭端上来的时候不禁这样想道。就算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但他敢保证，宇宙里任何一个时刻的自己都不会爱上这玩意的。

哈尔一边为难的将黑色的食物吞咽下去，一边思索着笔记的真正的主人。对了，他得收回刚才的话，这饭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难吃，其实味道还不错。哈尔目光扫过对面空出来的位置，仿佛看到有人曾经坐在那里。夕阳温暖的光线模糊了他的样子，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

“我喜欢大街上那些红色的电话亭，他们联络着世界的各个角落。就像宇宙里的无数星球，彼此遥不可及，但无形的线将它们全部连接起来。不过你对我的想法表示不屑，并且振振有词：当我们投下一枚硬币，拨出一串号码，可能会在某个城市里某座亭子响起清脆的电话铃，但永远没有人接。后来有一天，我给了你一个电话号码，并向你发誓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人。于是你半信半疑地拨了那个号码，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那座响铃的电话亭，接起了电话。电话是我早晨出门前在家门口的电话亭里临时记下的，你知道的，跑回去接趟电话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或许你会觉得这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可是我喜欢这个恶作剧。它让我觉得距离对我们来说从来都不是障碍。”

哈尔目光移向街边的红色电话亭。他盯着那里看了好一会，然后走进去投下一枚硬币。

指南上并没有提到任何号码。哈尔随意在键盘上摁了几个数字。电话在“嘟嘟”的盲音之后断掉，自始至终也没人在那端接起应答。哈尔挂上听筒，硬币从电话机里哐啷一声掉出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哈尔仍不免感到失落。他有种莫可名状的强烈感觉，电话那头曾经有个清澈的声音对他说，“嗨，哈尔。”现在，他还想再听一次。

哈尔执着的将硬币再次投进电话机。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数字键盘，不知道该将它们如何排列组合，不知道该期待电话那段被谁接起。就像一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庞大的空虚填满了内心，这让哈尔焦躁不安。这个时候，他注意到电话机后面露出纸片的一角，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大概是之前有人打完电话顺手留在这里的。哈尔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鬼使神差地摁下上面的数字。

依然是“嘟嘟”的忙音，哈尔终于放弃。在他要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听筒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喂？”

“嗨。”这倒让哈尔有点措手不及。他等着电话接通，却不知道在等谁。但是现在他犯了个愚蠢的错误，上次打电话的人已经离开，他想要从别人的故事里听到些什么呢？哈尔语无伦次地说，“很抱歉，我可能拨错了号码。”

“哈尔？是你吗，哈尔？”那边的声音颤抖地厉害。

“你认识我？你是谁？在什么地方？”哈尔紧握听筒的手心被汗侵湿，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呼啸着奔腾起来。

那边没有回答，沉默着。

“喂？”哈尔不安地确认。

“哈尔。”

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不是从听筒里传来，而是切切实实从不不远处的空气里传到他的耳朵里。哈尔转过头，目光如炬的金发青年站在电话亭外，他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星辰大海。

阳光将一切照得闪闪发亮，泛着金色的光晕，而无垠的天空连接着沉静碧蓝的大海，遥远的仿佛目光永远无法触及尽头。空气里是海潮湿润而发咸的味道，船舶的鸣笛在远方缓缓响起，那个人站在面前，海风送来他头发上柠檬洗发水的香气。

哈尔上前拥抱住对面的人。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举动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只是没法控制一切的发生。

哈尔记得这种肌肤的触感，他记得这个身体的气息。过往像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眼前，每个清晨每个傍晚的时刻，走过的每一条街道的风景，说过的每一句话的声音。记忆的碎片在大脑里伸展开来，变换成不同的轮廓，不同的颜色。变成风景，千姿百态，变成人物，须眉毕现。一切恢复成原本的样子，逼真而实在，从哈尔的心里脱颖而出。

“我喜欢海滨城。喜欢它的天气，喜欢它的风景，喜欢它的无所畏惧。对我来说，海滨城就像你。这也许是问题另外一半的答案。”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