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写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坐在你身边。夜已深，临床鼾声如雷。你脸上刻满痛苦，呻吟沉重。愁云像一团蓄水的棉花塞在我心口，让我窒息。我害怕，我恐惧，我一度怀疑躺在床上的是不是你。如此长时间地看着你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而你却忽然睁开眼，叮嘱我睡会儿。我赶忙低下头，一颗泪珠轰然坠地，摔成无数瓣，每一瓣里都有你过往的影子。
爷爷，你的一生平凡而绚烂。就像一部厚厚的书，里面既有哲学的智慧、感人的故事，也有诗的纯粹与大爱。遇到挫折了，或者有疑有惑了，我就去翻一翻，总能觅得智慧的光芒。
年青的你脱下戎装，告诉我做人要有担当，该扛起的责任必须扛。少年时代，你读过完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响彻十里八乡，十几岁就担任了河西信用社和供销社会计的职务。1958年，你到北京9251部队服役，汽车兵。期间，因为表现突出被推荐上军校。然而祖爷的突然去世让你人生的大河忽然撞上了礁石，回旋激荡。你放不下年迈的母亲、瘦弱的妻子与众多弟妹，在人生最关键放弃自我，从军校的大门里退出来，走上了回家的路。没人知道你承受了多大痛苦，我想，脱下军装的那一刻，年青的你也曾悄悄流过眼泪吧？家里的长子回来了、丈夫回来了、大哥回来了，家里又有主心骨了。二十出头的你，用经过部队淬炼的意志，把整个家扛在了肩膀上。
站在党旗下的你，告诉我男儿应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干一番为公的大事业。二十来岁的你，成了全县年龄最小的村支书，风风雨雨，壮怀激烈，一干就是二十八年。因为能力出众，期间还被调任河西铁厂书记。面对拍马屁般的排挤刁难，你在全公社大会上挑战群村，下了青春无畏的战书：“看看一年后公社的现场会在哪开！”一年后，官庄从全高平的落后村变成了红旗村，甚至省里的现场会都直接空降到了村里。小时候，我记得村里有养鸡场、翻砂厂、修配厂、养猪场等等厂房。据老人们回忆，当年官庄副食品加工厂的月饼、饼干、面包供应了全高平县，糖块供应了晋东南地区，而翻砂厂生产的暖气片、轴承更是远销甘肃、陕西、内蒙古。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很是怀疑，但半片残缺的报纸重重地打了我的脸。爷爷，这是属于你和你那代人的时代赞歌，你却很少提及！无数次我梦见，你们赤膊上阵战天斗地，用汗水浇灌着脚下的土地，田野上开满了红莲。
二十八年的峥嵘岁月，二十八年的春华秋实，你用二十八年的奉献告诉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说实话，对你们那代共产党人，我始终高山仰止。先公后私，先人后己，那是最自然的事情。你的子女们考上了老师或者工人，而你逼着他们让给别人，一而再再而三。他们到现在都是农民，这让你每天3000元的住院费显得那么昂贵。为带头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你逼着姑姑打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我也是发小中稀有的独生子，只因为你是个比芝麻官还小的村支书。爷爷，我怨过你。我想有个弟弟妹妹，我不想孤独寂寞。可是我又怎么能怨你！你常说你对不起我们，可谁对得起你呢？你一颗红心，一身正气，无愧于天地！
工作生活中遇到了难题，我总爱跟你说说。你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并且给出自己的建议。发现我有走偏路的苗头，你定会提早跟我谈心，告诉我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是个驴脾气，总是口头答应行动依旧，可事情一次次证明了你的正确性。如今看来，你给我的那些关于工作选择、情感处理的建议全部是正确的，但我刚愎自用，无一照做。我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液，为什么差距却如此之大？我从咱家废旧的阁楼上面翻出过大量书籍，其中有你的工作日记。我悄悄读了，深受感动。然而英雄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你从不被人记起，就这样已沉沉老去。你总是告诉我，工作要戒骄戒躁，持之以恒，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委屈。爷爷，我铭记在心。
你酷爱学习，几十年如一日，现在还保留着读书读报的习惯。你跟我说起咱家以前的藏书，扼腕叹息。你知道我能胡乱写点东西，就把报纸上读到的好文章做标记，每周给我一次。不仅是我。关于开车的、久坐的、调节心理压力的、处理工作关系的等等文章，你都会分门别类，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等到见面了分给我们。爷爷，写到此处我才想起，你的一只眼睛已经在黑暗中沉睡了好多年。活到老学到老，这是你给我的又一条智慧。
爷爷，你的生活是清苦的。你的居室，朴素而整洁。物品摆放井井有条，每个药瓶每件物品都有特定的位置，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应该得意于你的军人属性吧。这方面我也得改改了，我总是把书本扔得到处都是，找东西时总得对房间进行一次扫荡。你居然告诉我“断舍离”这个时髦的词汇，让我着实又佩服了一把。
看着你身上插满管线，连接着各种各种仪器设备，痛苦地呻吟着，我真的很怕。我像一只黑暗中迷途的羔羊，看着老羊躺在血泊中，只能来回转圈。这么脆弱的情绪，我已经很久没有了。这次你生病，医生说得很严重。我忽然意识到我在你那里从来只是秋收，而没有春耕。这两天坐在你床边，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用生命给我上的这一课让我有了切肤之痛。而我，是否还有机会？
你教给我的，有大智慧也有小技巧，可惜我从来只重招式，疏于内功，没有学到多少。你用近80年时间提炼的生命精髓，我需要沉下心来好好领悟。忘不了你牵我走过弯弯的小巷，忘不了你带我去采药，保存着你给我做的弹弓，想起了你给我买的墨盒。今夜，我听了曹格的《爷爷》，其中两句让我心里一震：
我又踏上弯弯的小巷
今夜陪我的是月光
我终于懂时间的重量
而你却不在我身旁
爷爷，我真的害怕了。你要快快好起来，这次换我牵着你的手，走过弯弯的小巷。
注：此文写成一个月后，爷爷走了，而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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