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上学记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突然很想笑，有机会读到这篇文章的人，肯定会产生歧义。需要特别提醒的是，此“小三”非彼“小三”也，这里的“小三”是我邻居家大我一岁的一个姐姐。

前面不是说到我和三妮去上学吗？第一天就搞了个乌龙，被学校的老师告知还不没有开学，于是我俩就悻悻然地往回走。

三妮狠狠地甩着书包，嘴巴一撇：“我二姐真讨厌，咋不给我说不上学的事？”那时三妮的二姐真好读小学，也在那所学校，三妮觉得她姐应该给她说新生入学的事，可二姐并没有告诉她，于是就责怪起她的姐姐来。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怪她的二姐也不对。那时大家好像都很忙，谁也管不了谁，大人们负责干活，家里的、地里的，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像养猪似的把孩子圈起来吃顿饭，其他时间就是忙。小孩子更是这样，各管各的事，大孩都大孩的玩法，小孩有小孩的事情。就像我俩去上学的事，家里压根没有人知道。

三妮的抱怨没有引起我的共鸣，只是觉得被拒绝进入学校后，心里一下子就空了，有点百无聊赖的感觉。想想也是，一个被畅想多次的美梦，突然被人告知不可能，这多少是个打击，特别是对于天真幼稚的小孩子。

我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磨蹭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突然我看到街边的路口处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小三！”我冲口而出。

小三是我邻居家的一个姐姐，比我大一岁，因为在姐妹中排行第三，就被家里人唤作“小三”。叫的时间久了，小三就成了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也就渐渐被遗忘。

小三长得瘦瘦高高，夏天的时候根根肋骨分明，就像被剔去肉的排骨。她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一头黄色短发，像个小男孩。

那年头，小孩都生虱子，小三因为头上的虱子太多，被母亲强行剃了光头。后来头发长出来，是一头如枯草一样的黄毛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黄色的光。

所以即便离得很远，我依然能准确地说出她的名字。原来她在看孩子，带着她的四妹在街口玩。

看到了小三，我像看到了救星，连忙对身边沮丧的三妮说：“你看，小三在那边看孩子呢！咱俩找她玩去吧！”三妮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走！”

我俩使出吃奶的劲，发疯似的跑到小三跟前，喘着粗气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小三！”小三被我俩吓了一跳：“你俩这是干嘛去了？”

听她一问，我俩顿时有了精神。三妮忙说：“我们去上学，你看，我们都背着书包，带着板凳呢！”

小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三妮：“你们真是去上学？”她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了！”我说，“你不知道，学校里好多人在念书，那声音可好听了！三妮你也听到了，对吗？”

三妮点点头：“不光念书，有时候老师还教唱歌，我大姐二姐都会唱，我们以后也得学唱歌。”三妮说的一脸骄傲。

小三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暗淡下来。没有她的问话，我俩也不好说什么，三个人愣滞住了。

过了好大一会，我问小三：“你怎么啦？咋不说话？”小三还是不吱声。三妮比较机灵：“你是不是也想去学校啊？”

“俺大俺娘肯定不让俺去，俺得在家看孩子……”看来她是动了心思，可是又苦于家里的现实。

“哎呀，你不看就是了！咱俩一样，我也有弟弟妹妹，我都不用看他们，为啥非得你看啊？”三妮在帮她出主意。

“俺大不会同意的。”小三显得很没有底气。

“不同意你就别吃饭，我不相信他们能看着你饿死。如果你也去上学，咱仨每天一块去，一块回，一块写作业，多好啊！”三妮振振有词。

没想到三妮的话小三真听到心里去了，回到家她真哭着闹着要去上学。一开始，她父母都没在意，直接说不行。

小三性子硬，父母不同意，她就不吃饭，一直躺在院子里。刚开始父母以为她哭闹过一阵就完了，没想到她竟然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她母亲受不了了：“她爹，你真想饿死她？你要不管，俺娘俩一块去死！”

母亲的话等于给她父亲下了最后通牒，他也明白再没有办法阻止小三上学的念头，最后只得同意。

看着小三吃下那一碗饭，父母松了一口气。吃过饭，小三兴高采烈地去找三妮和我，我们三个人叽叽喳喳商量以后上学的大事，那个午后，三个小姑娘就像三只快乐的小鸟。玩了一会，我们三个人各自回家，毕竟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

夏天的午后，阳光炽热地炙烤着大地，整个村子就像蒸笼，人们都躲在家里，要么乘凉，要么午睡，大街上空无一人。

我回到家就爬上床睡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大声的嚷嚷惊醒，胡同里乱糟糟的，好像聚集了很多人。“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爬起来，往胡同里窜。

胡同里的人很多，赤膊的男人，抱孩子的女人，半大小子……他们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一个个着急忙慌地往胡同另一头跑去，边跑边说：“有人淹死了！”

“谁啊？”

“不知道？”

“在哪里？”

“东边大坑！听见有人喊救命了！”……

一群人火急火燎地往村子东边跑，我也裹挟在其中，虽然累得心快要炸裂，可奔跑的速度始终没有减慢，人命关天，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谁淹死了。

等我们赶到时，大坑边已来了七八个男人，他们一个个紧张地低着头看向水里。顺着他们的目光，我往坑里看，还真是倒吸一口凉气，那坑是真深啊，足足有三人多高，四周陡峭得就像一刀切下去的一样，这样陡的坡壁，想爬出来绝非易事。

即便这样，还是不断有人跳进水里，强壮的中年男子，敏捷的青年，只见他们在水里东摸西找，还有人不时潜到水里……岸上的人都屏住呼吸，大家和下水的人一样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坑里的人才发出惊呼声：“找到了！找到了！”几个男人霎时间围了过去，大家用力地把那个人拽了出来。

这时岸上的人有一个眼尖的，只听她说：“那不是小峰家妹妹，小三吗？”

“小三！”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两只耳朵开始“嗡嗡嗡”地作响，一种强大的恐惧感充满我的心灵。

真的是她！

只见她双眼紧闭，身子绵软地躺在地上，嘴唇已变成了紫色的。

有人在喊：“快去叫她家里人！”

还有人喊：“不能让她躺着，得让她头朝下倒挂起来，往外顺顺水……”

人群一阵嘈杂，围观的人就像扎窝的蜂群，开始了乱哄哄地议论。

小三被人提着双脚倒挂起来，那排骨一样的小胸脯显得更加的瘦削，有人看见有水从她的嘴里流出。

突然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嘴巴张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大伯！小三的父亲来了！还没有跑到孩子跟前，他已双腿绵软地倒了下去，身边的人赶忙扶住了他。

紧接着就传来一个女人哭天抢地地喊叫声：“我的儿！我的三你咋了……”混乱的人群顿时静寂下来，不大一会，人群里就有女人和孩子的啜泣声，这样的场面让人真是受不了。

“不能站着不动！快点背起来，得来回走！”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于是有人背起小三，大步跑了起来。不断有人参与接力赛，大家好像和死神赛跑，拼命地抢时间。

小三在一个个人的屁股后面，被颠簸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七八个男人跑了一圈又一圈，小三的反应都不明显，大家的信心也在慢慢减弱。

“牵牛来吧！把她放在牛背上！以前就是这样就呛水的孩子，”又有人给出了办法。人们的热情又被点燃，不到两分钟，大坑附近的人就把牛牵了过来，小三被横着放在牛背上。

刚才的接力赛又开始了，不同的是这次是牵牛。牛走的不快，牵牛的人也没有刚才辛苦，可是大家的焦灼的表情未变，都期盼着能救回这个可怜的女孩。

大伯始终表情木然地盯着女儿瘦小的身躯，没有一滴泪；大娘哭得像个泪人，边哭边絮叨：“吃过晌午要洗澡，她说身上脏。她爹刚同意让她上学，心里高兴就想捯饬自己……”

“我没让她洗，谁知道她竟然跑出来了，就摊上了这个……我苦命的孩子，要不是上学，也不会把命送了啊……”大娘哭得撕心裂肺，几次昏厥，旁边的人无不跟着落泪，我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折腾了两三个小时，小三终于没有救回来。大伯抱着她，始终不肯撒手，大娘哭一阵，又跑到大伯跟前，轻声的呼唤一阵：“三啊，娘喊你，你答应一声，答应一声啊！我喊你你咋不答应了？”

直到傍晚，才有人把小三从大伯的手里硬生生地夺了过去，准备把她下葬。在我们那里有个风俗，早殇的孩子不能过夜。大伯终于哭出声来：“给她埋个书包！埋个书包啊！”

就这样，小三被葬在村东头的小河边，一个孤零零的新坟，带着她的上学梦，永远居住在那里。

那一年，她才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