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买一瓶醋。超市,富康超市,货架子上怕有几百种醋吧?
山西陈醋,海天白醋,恒顺陈醋,紫林老醋,镇江米醋,凉拌白醋,麦麸醋……,还有咱们酒泉的名特产,铧尖黑醋,福华陈醋……,还有,我题写了产品名字的“黄草人家香醋”,来自咱们亚洲中华人民共和国甘肃省酒泉市肃州区黄草坝村……
这么多醋啊!口唇生津,满嘴酸溜溜的香气。抬眼望,如山如海的肉,蛋,鱼,糖,米,面,酱,果,菜……,色彩丰繁富丽,门类五花八门。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有什么。要啥样有啥样。
我是个真正的康熙大帝,始皇嬴政,亚历山大大帝,大法老,哈里发,成吉思汗,忽必烈,彼得大帝,拿破仑,坐拥物质繁复的无限江山,肉山酒林,只要有张饕餮大口,吃什么,随便。又一想,这些可怜的君主哪儿见过咱们酒泉的富康大超市啊!所以他们才要挥动百万大军,四下里征战,到处去霸占好东西。为啥气势汹汹,兵阵如云,残暴,贪婪,见啥抢啥,永远也没个够?很简单,他们啥也没见过呀。见过的东西太少啦。他们哪儿见过几百种醋呐?没见过,才贪心,才想占有。以前没有,就想着远方啥都有。当下不足,就像到别处去抢回来。唉,没见过太多东西的帝王们啊,你们还是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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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此刻观览着花样无数的香醋,喜悦,丰足,原地站着,感到无比富有,万丈雄心顿时消泯——还需要啥呢?啥都有了呀。这该是人类历史上最丰裕的时候了吧?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我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种醋。货架子上排列的那阵势,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那些商标工艺的精美,那些器皿的玲珑可爱,让我打消了念头。有那么一刻,每种醋,都带给我酸酸的回忆。
那时候阿克塞没有醋。商店里边儿凭购物证只能买一点点。谁家媳妇子怀了娃娃,只能想象一股子黑醋,冲进一碗小米汤面条里。阿克塞没有醋坊。阿克塞没有酱油铺。阿克塞不卖大肉。阿克塞没有蔬菜市场。阿克塞没有调料摊子摆在街上……
阿克塞人想吃醋,自己想办法。敦煌乡下有亲戚,用个塑料拉子(塑料桶)捎上个三五斤。最好是自己家里练了羊油坨子,跟敦煌的亲戚或农家人换。农家人要喝油茶,羊肚油切成碎丁丁,铁锅炼油,庆成羊油坨子,最好。
再就是跟全县那几辆卡车的司机搞好关系。这个关系可不是随便拉的——结交一个卡车司机,比跟县委书记,还要难一点五倍。王师傅脾气好,不知道啥时候出车,神秘。刘师傅天天下敦煌,脸黑,脾气暴,你有胆子,就拿个塑料拉子托他捎三斤醋试试?妈呀!打寒颤。崔师傅只给县革委会主任和武装部政委带醋,你瞧,人家披着羊皮褂子走过来那个下巴壳儿。张麻子师傅,怪人!老婆坐他的车,半路上都让他给撂下了,你的醋?小心回来卸车的时候,啥也找不见了。
我爸爸算是有办法的人,管理一个水利库房。脾气大半不好的师傅们拉水泥,偶或有一回,千叮咛万嘱咐,如爷爷告奶奶,让上三根大前门烟,陪笑,能给带上20斤的大拉子,装满了,扔到水泥包里边儿,好歹就能带回来。而且是酒泉醋。
有一回我们姐弟几个去卸水泥挣钱。卸一车水泥总共五块钱,七八个人均分。跟我们一块卸车的有个张掖老乡大妈,才上水泥车,就在那儿抽鼻子,咂嘴巴:哇呀,这么香的醋!
我爸爸跟我们挤眼睛,意思是不要泄露秘密。我们睁大眼睛,哪儿有塑料拉子呀?全是水泥包。她鼻子真尖呀!
开始卸车。卸一会儿,那个20斤大桶子露出来。塑料盖盖旁边,汪了一小圈醋。爸爸吓坏了,忙去检查。装醋的人用了手绢子垫住,也还是没有拧严实。那个大妈眼睛尖,用指头蘸了一家伙带水泥的一丁丁醋,咂在嘴里:哇呀,这么香的醋!酒泉的!
她啧啧有声,叫唤起来。我们都听得流出口水。真想各自倒上一小碗,兑半碗开水,撒点盐抹子,咕嘟咕嘟就那么喝了。
没办法,爸爸只好匀给她五斤。我们是老乡呀。
15斤醋倒在一个大白搪瓷盆里,黑黄色里边儿,晃漾出金色的波。拿勺子往瓶里灌的时候,一缕,一缕,拧着身子的醋水,颜色透亮,像紫铜让太阳照彻,看着就美丽,酸香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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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珍爱这些醋。用大钢筋锅熬上半个小时,放姜皮子。如果家里晾晒了红辣皮子,放上些。整个屋子里酸香酸香,仿佛节日蔓延在空气里,打个喷嚏都是舒适无比的。大人说,这能防治流行性感冒。
妈妈也有办法,在河坝里拉水,烧开了,给那些大夫挨宿舍送开水。他们就把盛过药的大玻璃瓶子,偶尔让给妈妈一个。那瓶子能盛五斤醋呢。真是好东西。现在买油买醋也有大塑料瓶子。用完就扔,让人心疼。
妈妈把熬好的醋灌进瓶子,我们一家出动,几个大瓶子护送到院子前面的大柴禾堆上。我爸爸是个打柴好手,率领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吆喝着妈妈医院里最得意的大灰骟驴,打来的戈壁滩上的柴央子堆成垛,像个巨大的长城垛口。一般小孩儿爬不上去。上面堆放着我的一些宝贝——橡皮管子,自制弹弓,自制铁皮枪,用玉米高粱秆子的芯做的船……。现在要在上面晾醋,首先爬上去的当然是我。太阳一晒,熬过的酒泉黑醋,酸得醇厚,回味悠长。要灌醋,当然也是我上柴火垛子。顺便可以在上面逗留很久,翻腾我的宝贝。这时候用指头蘸多少下,揩点醋水,大人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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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他们医院有个大夫的夫人就没有这个好地方。那位夫人胖胖的,喘着气儿,整天干活。一脸胖胖的笑,对谁都好。也就是说,没招过谁,没惹过谁。大夏天七月,她苦苦央求医院开救护车的大夫,给她带来了十斤安西醋。安西也就是今天的瓜州。看她装在五斤量的医院专用大玻璃瓶子里,摆在大院外边儿土坡上,迎着太阳晒。黑色里边儿透着黄澄澄,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怎么折射一下太阳,刷一下照过来,真好看。就这么晒呀,晒呀,好多天。
有一天,在我们大院,就听见那边儿传来嚎哭。胖太太哭得又响亮又伤心:
我的个天呀!我这个醋呀!
我的个醋呀!我的个天呀!
半个阿克塞县城被轰动了。我们跑过去看,坡坡上两摊子黑醋,全成黑泥了。大玻璃瓶子碎成一地,玻璃碴子上还带着点醋水,让人心疼。周围有好多块石头疙瘩。很显然,这两个瓶子,让谁家“娃子”当靶子给击毁了。
那时候我们经常打土块仗。不打土块仗的时候,就找个地方拿石头练靶子。反正学校也不怎么上课,不练靶子,不骑驴,不掏麻雀窝,不拿着石头撵马蛇,折腾小野物,不满山沟找个乱七八糟的方式玩儿,干什么?
可我怎么练靶子,也不敢拿人家的醋瓶子开心啊。
后来查出来了,是上面粮站有家兄弟两人干的。那家人养了五六个男娃子,打架都很厉害,捣蛋总是一流。名气非常大。两个小的,一个夏天好像都在敦煌还是张掖玩儿,这一天回来,刚好路过医院后边儿,远远望见两个黄澄澄的醋瓶子,好靶子呀!他们就各自寻找了一抱石头,一顿狂轰乱炸,摧毁了胖大婶的醋。
胖大神哭得大伤心啦:我的个醋啊!我的个天呀!
今天站在这么多的醋当中,我好像又听见她的哭喊声。我很幸福。我很心酸。
——霍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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