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庄子·齐物论》之前,我先讲一个话题,我用自己的概念把它叫做“最高设定”。
什么叫做“最高设定”呢?所谓“设定”,就是我们不能证明某种东西是否存在,但却要设定它的存在,就如神、上帝、道、安拉等。对“上帝”的概念讨论得最透彻的,是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
启蒙时代,人们对基督教中“神”的存在产生了非常大的怀疑,很多思想趋向于无神论,但无神论并不能解决人类的文化问题,所以很多人仍旧坚持有神论,这些神论者坚持的“神”,并不都是原来基督教会所认为的那个“神”。
“神”是否存在?“神”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如果不能证明它的存在,为什么还要设定它的存在?这就是康德所强调的问题。
神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这在基督教教义中是非常清楚的。那么“神”以什么方式来证明它的存在呢?
其中一个方式是“自然”。当你面对宏大的自然的时候,看到万物森然有序,万物是一个巨大的、有序的存在,会相信这个存在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意志力量,而那个意志力量就是“神”。
还有一个证明方式是人自身的一种善的力量。在康德看来,任何情况下人都有一个内在的、向善的力量,这个力量背后的驱动力就是神的意志的体现,是神给予我们的这种力量。
康德墓碑上刻着这样一段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一个是我头上的星空,一个是我心中的道德定律。”康德说的这两种东西似乎很玄妙,但其实讲的是同一个道理,都是“神”存在的证明。
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又从另外一个角度讲,神是不可证明的,人无法用科学的知识和手段去证明神的存在,也不能从逻辑的角度去推论神的存在,更无法从经验上去证明神是否存在。
证明一个事物是否存在,通常有三种方法:科学的方法、逻辑的方法、经验的方法。但这三种方法都不能证明上帝是否存在。那么它为何还是要存在的呢?
这就是康德所讲的:“神”是一个必须的存在。如果“神”不存在,那么人类的一切秩序都是没有基础的,人类的一切定义都是没有依据的。
哲学家罗素讲的一句话可能更彻底:你不去设定“神”的存在,那么诸如人生意义这些问题就都无从谈起。
很多问题看起来可能是理论问题和逻辑问题,但归根结底是人类内心的问题。
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你会发现所有的问题到最后都可以归结到一个神学问题:神到底是否存在?它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如果无法证明它的存在,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去生活?这是一个“必须的设定”。如果不设定神的存在,就无法谈论人生的意义,那么人就会还原为一个动物性的存在,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道家也有“最高设定”的问题。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首先是一种感性的认识,即我们的生存事实。生存事实,可以简单描述为我们能够感受到的生存状态。或许我们对幸福的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但我们对罪与不幸的感觉却要强烈得多。如果说罪与不幸是由人类的本质决定的,是无法改变的,那就只有堕落下去,那么人在世间就没有幸福可言了。
幸福,是有一个“道”的含义在里面的。人们在谈论幸福的时候,一定包含着“道”的含义。如果说罪和不幸是由人类的本质决定的,那么人类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占有更多的享乐和快乐。而要想占有更多的享受和快乐,就要凭借自身的力量。
很多社会学家这样来描述人类:人类一切的善,只是用来争夺快乐、争夺享受的手段;人类本质上是罪恶的,秩序只是帮助某些人保住既定利益的一种方法。
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最好的例子就是《金瓶梅》。在《金瓶梅》里,人没有神性。因为没有神性,所以人能够获得的最大的东西就是享受。为什么陈敬济那么狼狈,那么落魄,那么倒霉呢?因为他没有力量。为什么西门庆那么快乐,那么成功呢?因为他有力量。在道的意义上,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这种生存状态不能被接受,就需要为之找到一个原因——罪与不幸并不是由人的本质决定的,它是由一种罪恶的力量决定的,所以撒旦就出现了。撒旦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他代表着罪恶和不幸。撒旦出现之后,神就出现了。
从逻辑上来说,神是最后出现的。上帝的出现是为了证明:人性当中有一个完美的可能性。虽然人类的现状是不完美的,但是它具有一种完美的可能,这个可能来自于神的力量。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于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就有了摆脱罪恶和不幸的途径,这个途径是双重力量:上帝的力量——神的救赎;人自身的力量——人的皈依。救赎和皈依,构成了我们回到“神”那里去的双重力量,这样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人类的存在也有了希望。这就是一个“最高设定”。
换一个例证,从佛教的角度来说,其实也一样。
在佛教里,人的一个生存现状就是贪、嗔、痴,这是罪与不幸的另一种说法。“贪、嗔、痴”是由什么决定的呢?如果它们是由人的本质所决定的,那么人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只有去追求快乐。那么人就需要一个解释:“贪、嗔、痴”并不是由人自身决定的,而是由“无明”决定的。“无明”是什么呢?一种黑暗的力量,它包含着一种社会性的力量和一种自身的力量,它笼罩着我们善的可能性。
“佛性”也是一个设定。佛性在哪里?拿什么东西来证明它?这其实也是一个设定。
佛教和其他宗教唯一的一个不同之处,就是它的“皈依”。不是皈依于什么异于我们自身的东西,而是皈依到我们内在的东西——心性。在佛教里,尤其在禅宗里,世界的本源和生命的本源就是佛性。所以佛教里的“皈依”,是一种觉悟的表达。佛陀的本意就是觉悟者,觉悟就是成佛。人返归到佛性,就成为佛。
佛教和基督教在这一点上的逻辑其实是一样的。卢梭说,神的存在由我们内在的善来证明,我们内在的善就是神内置于我们的一种神圣力量,这跟佛性很相似。
道家也有这样一种最高设定,就是“道”。
在道家思想中,道是世界的本源,也是生命的本源。那么道与人的存在是什么关系呢?
道化为元气,也就是所谓的“无中生有”和“道生一”,在这个过程中,人获得一个生命,一个赋形——由元气所赋形。“赋形”就是一个生命获得它的个体,得到一个肉体。它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生命有一种完美的可能性。因为生命是从世界的本源获得的,因此不包含那种荒诞和恶。
但是这样一种被赋形的生命,在现实世界中会遭到扭曲,一种“扭曲的力量”。
这种“扭曲的力量”是双重性的:一重是社会性的力量——社会性的力量造成生命的扭曲;另一重是庄子讲的个体性的扭曲。
社会性的扭曲力量,由一个时代的知识系统和价值系统所操控。个体性的扭曲,是因为个体总会形成一种偏执,总是习惯于从自我的立场去看问题,总是摆脱不了自我的视角。当你总是从自我的立场来看问题的时候,你所看到的就是扭曲的、不全面的。双重力量的组合,就导致了生命的扭曲。这个生命,也就存在于一种荒诞的状态之中。
荒诞和渺小,是庄子对生命最集中的描述。生命是荒诞的,是渺小的,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任何意义,生命就是一个在荒诞和渺小中走向死亡的过程。
摆脱和超越这些扭曲,返归大道,就意味着人重新获取他所拥有的完美性。这需要一个内在的逻辑性,需要一个设定,才能解决我们的罪恶与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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