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的集合哨吹过之后,阿兰把瓶盖子一旋,合上两掌将乳液搓揉匀了拍打着两颊,临换上软底鞋前,没忘再看一眼镜子。
军训开始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高温渗入肌肤渗入地表,刚休过午休的同学们,昏昏沉沉地拿前额去贴前一名同学的肩膀。我也不例外,趁着教官背过身点名的空当压低了音量与站在自己侧前方的阿兰玩笑:“糊了一中午腻子,一看脖子还是黑白配。”引得她举起手里的水杯作势往我脑袋上招呼,抡圆膀子的大动作叫教官给逮着了。好在这是头一天,点名表上的名字和面孔还对不上号,教官只是拿右脚并向自己左脚的脚后跟,扬起一阵绕着他鞋底升空,旋即下落的粉尘。
“立正——”
队形不做变动,只调整了前后左右间距,这之后,是站军姿的号令。
没有人挤着人做掩护,各个都打足了精神做好了心理准备,大家都把焦点落在”站军姿“的”站“字,搭公交要站,做饭也要站,睡觉之外,人不是坐即是站,这有什么可怕的?为了争做标兵,起初都还挺着胸脯收着肚子做出样子来,渐渐才觉出厉害,站不打紧,“姿”才需要教官在队伍里挨个儿纠正。我有着身高的优势站在了后排,眼睛没依照着教官的话目视前方,视线梭巡左右用来解闷。但碍于头不敢摆动出幅度,目光所及也只有前方四个同学。阔得近乎肥大的迷彩裤把腿遮得严严实实,一条裤腿与地面垂直,一条就在膝弯处打着褶,滑稽地高低着肩,然而肩膀也不够老实,在浆得过挺过硬的迷彩服里缩着打圈。我额头上的汗搅和进了各类乳霜,等滴到鼻端摇摇欲坠的时候,浓稠得只敢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它陪同着自己抖动着,就这样痒而黏腻地滚过肌肤,叫我真想抬一抬胳膊拿袖子揩干净。“报告”声在帽檐的遮掩下,只供辨别方位,然而大家还是根据内容的不同,发出一小阵轻微的躁动。情绪是能感染人的,报告声从稀稀落落,到此起彼伏。从“推眼镜”直到有人发出离队休息的请求,把好好一个方块队,走得四边都有豁牙缺口。
宿舍楼的卫生间外有两排洗手池,水声放得叫人以为身处澡堂。我搓洗着件贴身的衣裳,才一天,领口袖口已见了污渍,把一盆凉水洗得浑浊不清,浮着沫子,但这活儿叫人觉得痛快,把水没过手腕,像拿炙烤过的手去握可乐罐打激灵的一瞬间。扭头看见阿兰松散下头发将头整个送入盆中,凉的水气从指甲缝直要冲我的脑门,使才留长了些的头发丝一根根竖起来。我试着阻止她:“咱宿舍可没有吹风机啊,明天感冒了得带伤出阵。”她把洗发露挤在手心涂抹在发根上,侧脸看我,摘了隐形的眼睛不知道要在我身上哪一处聚焦:“病了不正好,给辅导员请假都好批。”我笑了笑也就专心做自己的事,拧干衣服端往宿舍阳台里去了。秋天里早起晚上都还凉快,阳台里开了纱窗,叫屋里过一过穿堂风,一抖衣服才发现兜里鼓鼓囊囊,是忘了掏的零钱,还好没破,我把它们伸展了贴在窗户上。
风吹了一宿,那几张零钱已近干了,早操出得很急,留它还黏在上头掀着一角迎风抖动。
我因为对中考体育八百米跑这一项还心有余悸,老是对跑步这一项运动抱着偏见。这时候的训练不是考核速度,只检验队形以及摆臂落脚是否够整齐划一。椭圆形的跑道,从东头到西头,四周的号令声叫人一个不备就踏错腿。往往队伍里是后头松散,高个子的同学生怕不留神踩掉前头同学的鞋后帮似的,拖着尾巴跟。教官依旧保持着双臂端在腰侧的姿态,衔着哨子重轻重地吹着。几日相处下来,教官已能点出名来纠正学生的动作,哨子依旧没离口,因此听他说话有些含糊:“注意排面,和你前边的人标齐。”然而五十六个人长短不同的腿,要踩在同一个点上到底很难,纠正来纠正去,照旧像噼噼啪啪地下饺子下小雨。哨声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二一”的口号声,“一”发的是“掖”的音,就像他们总习惯把“立正”念作“列正”,按普通话下达命令太文气了一样。
总教官对这满操场放羊的景象看不惯,站在观众席的栏杆前头有话要训,命令学生保持队形,教官们集合。以为批评会下在我们身上,但只是让教官们做了鼓舞士气的展示。
“报数!”由低到高,每个人迅速向右扭头,干脆利落地接上后一个数。
“起步走!”“步”这字的音拖得很长,但“走”字一凿地,一行人立刻出左腿摆右臂,从侧面看着像是一个人。不仅是步态,就连神态模样都是一个样子,方正的下巴闪着汗光,目光坚毅地看着前方,余光凌厉。
“立定!”“唰、唰。”迈左脚跟右脚,手放下来贴裤缝的声音。
“倒功前扑!”依次地,双臂护在胸前,由小臂和上身的力量牵引着倒地,直挺得像一道标明九十度角的线。
“起立!”
教官归队后,训练照计划进行。步跑得虽还不算齐,但已经很见起色,“一二一”的口号改由学生们自己喊,一个中队盖过一个中队。队伍多,但已经喊出了统一的调令。每个人都紧盯前面同学的后脑勺,余光中看到队伍前方的旗手双手持杆,旗身布料虽柔软,但遇风仍高挂在杆头,缓些,旗拂荡地很舒展,像安抚。急些,能听见布料抖动出浪的狂声,是震慑。小兵们的精神与势头一同拔高,汗顺道从眼睛前经过,用力挤了挤,由它淌去。
操场四面有蓝色的网状高围栏,长年累月漆掉得斑斑驳驳,缝隙里还插着几个喝得半空的塑料瓶子,搁在地上怕倒。我辨别出哪个是自己的,四小时之前从小卖部冰箱里拿的时候还结着冰块儿,现在握在手里头都发热发烫。我跟上正要往食堂走的阿兰,搭话道:“今天没抹防晒,黑得顺眼多了。”“嗐。”她笑叹了口气,长马尾扫着衣服领子,“我再化个妆汗都能成粥了,今天这汗出得真舒服。”
七八点的太阳正挪窝,阳光薄薄地敷在地上,还算凉快。一连几天下来,离起先东倒西歪偷懒的时候远了,今天就是阅兵式。手机上的闹铃一打,上铺的几个姑娘眼睛还没睁开就拿脚往梯子上探,摸摸索索地爬下来了,一落地就瞧见寝室长还端着胳膊练“敬礼”,她在女生队伍里个子高些,挑出来打头阵。再过个把钟往主席台前过,主教官、评选名次的老师、辅导员,可就全拿眼神从她们看起,有半点错,哪怕只是估错了与旗手间的距离,这半月来大家的辛苦也会画上一个不完满的句号。阿兰一手推着寝室长的肩,一手拿两指夹着两个洗漱用的塑料盆,往水池那里赶她:“不差这一会儿,你放平心态,别一紧张顺拐了就行。”
过后草草从食堂里打了饭,谁也没敢吃太多,几口小米粥下肚就开始换衣裳。头发在枕头上拱了一晚上,一梳子下去还不到底,得扽着才能梳通。阿兰俯下身倒垂着头发,叉开手指去拢它,皮筋自手腕上一扯绕了几圈就成个高马尾,黑卡子别在帽子上。天气预报上显示阵雨,夏末初秋雨急风也急,她担心把帽子吹掉。
入场后按着头天晚上布置下的队形,十五个中队绕着塑胶跑道排开,中队与中队间间隔二十米,留下足够长的距离接受检阅。进行曲把喇叭震得一鼓一鼓的,我们按照数字的次序排在队伍后头,音乐和一中队的口号声牵扯着我们的左耳,谁都想扭头瞧瞧情形,再和自己队的比一比。但谁也没有扭头,个人与集体的素质在进行曲奏响的那一刹那就开始了比拼与展示,等待也是阅兵式的一部分。冷风热风交替,吹毛了鬓角,顺着领口往脖子里头灌。“身体前倾,重心放在前脚掌,手贴裤缝。”教官的要求言犹在耳,风替他掰扯着我们的手腕小腿。随着队伍的前行,谁也没留心到雨已悄然而至,我们沿着跑道上划出的白线走过了半圈,等到主持介绍时又把各个动作在脑海里理顺一遍。我突然觉得这容纳着千人的操场上很空,地面像涨潮的海水,一淹淹到了腿肚上,我有些怯,但更多的是一种情感在鼓舞和澎湃。腰际、胸口、喉咙、大脑,随着风动愈涨愈高,然后再从眼底涌起,这一刻我只想走下去,踢着正步端端正正地走下去。自己在集体面前太过渺小,但又清楚地明白队伍的壮大正是因为有自己一部分组成。踏步走转齐步走,齐步走转正步走,左脚一步踩着一个重音,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尽在脚底。然后铿锵迈向主席台前的七十米——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转变、经济建设改革开放、国防军队现代化、“一个根本成就、两场伟大革命、三次伟大成就”......
隔着白手套摩挲国旗是什么感觉?炽烈叠着圣洁,灼烫着指尖。礼仪兵轻柔而坚定地将旗挂在绳索上,手指捏着右上一角,在扬起的那一刹那奏响国歌。十二天,风对人的面容进行了深深的雕刻,面颊瘦削了,颧骨隆起了,雨将人的双眼涮洗得有神起来。祖国曾遭受过的诸如地震、泥石流、”非典“这些磨难具象成”栉风沐雨“考验着我们,我们仰视着她,用红色的心脏呼应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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