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奶奶

    奶奶今年90岁。瘦瘦小小，耳鬓的头发才刚开始花白。

    她小时候的生活是我乃至现在大多数人不能想象的。普通农家小孩儿，从未上过学，童年就在田间起早贪黑中度过。在还没发育成熟的十一岁便嫁做人妇，换了个地方起早贪黑。婚后一年多后的寻常一天，丈夫出门去收先前一车甘蔗的欠款，便再也没有回家。在那个动荡年代，人口失踪并不少见，大多凶多吉少。十二岁的奶奶在家日夜期盼，最终抑郁成疾，被婆家赶回娘家。20岁再嫁给长她13岁的爷爷。

    爷爷的一生也清苦。任多年村支书后留下了“支书的围裙8斤重（补丁重补丁）”的佳话，所以30多岁才讨到媳妇儿。自我记事起，爷爷的视力就不太好，奶奶的耳朵也听不见。听姑妈说爷爷是因为年纪大了，奶奶则是生下他们后大病了一场，没钱医治就聋了。那时的奶奶才30多岁吧，无法想象她当时的绝望，也无从知晓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挺过来。我从小就有一个听不见的奶奶，也就不觉奇怪，习惯了跟她比比划划简单交流。

    我小时候爷爷奶奶就是分房睡的，也不怎么交流。爷爷眼睛不好在家小范围活动，闲不住的奶奶则喜欢在庄稼地一待一天。视听障碍使得他们交流麻烦，也可能各过各的没什么交集点，偶尔拿东西给对方都让我转交，还经常看不惯对方而悄悄骂骂咧咧。我以为他们已经没什么感情可言了，直到我十岁那年爷爷去世。

    爷爷走的时候奶奶正常作息，情绪也没什么异样。几天后准备抬遗体去火化的时候奶奶突然踉跄地冲出来拦着，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久好久。那个时候，埋在奶奶体内的悲伤终于爆发。这一幕给我幼小的心灵极大的震撼，每次想起奶奶那时因悲痛而扭曲的脸庞依然会为之一颤。我不能回到爷爷奶奶年轻的时代去感受他们的生活，更不能见证他们在那段时期的同甘共苦，我看到的只是后来的平平淡淡。可年幼的我忽略了平淡中一种叫“习惯”的情感。即使面对面不说话，表面上相互埋怨，却早已习惯了彼此沉默的存在。当有天其中一个不在了，那那个空白的位置会愈发显眼。

    奶奶习惯了以前清苦的日子，现在仍然保留着过分的节俭习惯。比如半盆水=洗头+洗澡水，比如瓜果永远削不干净皮，比如做菜全是水煮不沾一滴油，比如从不主动穿新衣硬要自己缝缝补补全然不知自己针线活有多差劲。为此我们绞尽脑汁不得不想出些对策。厨房上锁成了奶奶的禁地；定期整理衣柜，把她别具一格的女红作品以我们喜欢为由偷偷藏起来。90岁动作仍然麻利的奶奶让我们都练就了眼疾手快的本事，常在奶奶要为家里做什么事的时候及时阻止。好在奶奶心大，不跟我们计较，稍微转移下注意力就过去了。

    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手里没点活便浑身不自在。以前还有田地的时候就在地里鼓捣她的菜，虽不多，但足够她忙了。现在没地了，我们又不让她帮忙干家务，就在家里剥花生瓜子核桃，自己不吃留给我们。也喜欢缝衣服织围巾，缝的是东拼西凑的小碎布，织的是“猪大肠”样式围巾，并且自己颇为欣赏。我们有时也会被奶奶的想象力折服。只要有事做，她就沉浸在自己无声的小宇宙，乐在其中。奶奶也喜欢缠着我们陪她遛弯，但从不直说。惯用伎俩是站在窗前向下看，假装自言自语“那那么多人在干嘛呢？”或者问刚睡醒的狗狗“你是不是要下去拉屎啦？”然后眼珠子迅速扫下我们，屡试不爽。好像没人能识破她的小心机似的，越老越像小孩子。

    奶奶每次外出都有人陪同，想买什么也从不说，就一个劲儿得盯着看，陪同的人只管付钱就行了。若是她问价格，往低十几倍报准没错。有次看中一件毛衣开衫，拿在手中里里外外地看，我们让她试试，她悄悄问“多少钱”？店家说一百八，我给她比了个八。她一边说“八块？！太贵了，不要不要！”一边准备脱下还没穿上的衣服。我连忙跟她比口型“八毛”。她恍然大悟地点头“哦”了一声，脸色从慌张变为满意，也停下了脱衣的动作，重新试穿起来。背着她付完钱，奶奶开心地提着衣服回家压箱底了，坐着床上继续织她的“猪大肠”。

    我在家待久了会遭奶奶嫌弃，说我只知吃睡啥都不干，久了不回家她又挂念，一回去就一直看，还偷偷看，我跟她眼神相遇的瞬间她指定心虚地转移。我在心里窃笑又不戳穿，由她看。只要看到我穿破洞裤出门总要拉住我念叨“别人要笑话了，我给你补好再穿”。于是我再也不穿破洞裤啦。小时候开始换牙，妈妈让我找奶奶。奶奶剪了截棉线轻轻在松动的门牙上绕一圈系上，两手提着棉线两头向下拔。奶奶是咬着牙巴劲儿的，但落在手上的动作却轻轻的，就像她每次生气教育小孩儿，所以系好的棉线总是滑落。我的小心脏怦咚怦咚，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望着奶奶，每滑一次，我总是伴着奶奶使足劲儿的脸哈哈大笑，她也就跟着笑，然后继续轻轻地在门牙上绕好线，继续咬着牙巴劲儿拔。突然一痛嘴巴不关风了，瞬间笑不出。奶奶拔的牙长得异常好，以至于有天亲爹激动地指着我说“嗨呀原来你长了两颗龅牙！”其实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兔牙。

    我亲爱的可爱的奶奶呀，要继续健康开心下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