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
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此之外,尚有什么?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不必留下。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准。”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女人呢?”我问。“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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