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此文系作者原创首发于“鲤鱼溪畔”,文责自负
我的家乡在福建周宁县的一个小村庄——李墩。那里中部低洼,四周隆起,群山绵亘着,像一条远古的巨龙盘卧。千百年来,它无时不刻地注视着宁静的村庄,津津乐道着村庄的点点滴滴,有时吞云,便一碧万顷,晴朗的天气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无半点尘渍;有时吐雾,轻雾罩着山,慢慢悠悠,似薄纱。早晨听神秘的呼喊从深山里传来,宜喝茶;浓雾抱着山,像蓬乱的蚕丝,看山中的打柴人担着柴禾从山的这一头进入,那一头隐现,能听到被鞋底磨光盘亮了的石阶响现出的清脆踏踏声,欢跃的鸟儿落在他的柴禾上,随着身体的一起一落歌唱,好快活。
在这水墨晕染成的空间,画家的留白总是显得那么其妙,他不画大河,不画大海,却专门给我们留下了一条亲爱的溪流——六浦溪,溪流旁则是粗大的柳树和翠绿的青竹作点缀。
夏天,忙碌的农民推着板车在溪边往返着,年轻的母亲在河边浣洗着衣服,挓挲着双臂的孩子在溪流边打闹,欢乐地跑来跑去。燠热的天气,稍大点的孩子卷起裤管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中摸鱼,或者寻找着奇珍异石,在刺眼的阳光下,那些石头光芒四射,熠熠生辉,他们也不觉间渐渐长大。他们的童年有淡雅的花香,有婉转的鹭啼,有清甜的溪水,那种清凉的感觉便不自觉地融进了每一个孩子的每一处血液里,并伴其一生。
夜幕降临了,成群结队的人们沿着溪流,来到了另外一个村镇,那里的鼓点轻响,像人们悦动的心;伶的手指纤细,似溪边的柳枝。戏唱,人们的欢笑声,呼和声,赞美声就连成了一片。这样的声音,盘亘的龙在听,山里的土地神仙在听,汩汩的溪流母亲也在听,那是她在拍掌,在笑,在叮嘱暗夜听罢戏回家的人们,行走得慢一点儿,在哄着巢中的鸟儿们乖乖入睡。
秋天,溪流两岸的毛豆和地瓜纷纷成熟。稻麦飘香,微风吹过成片的稻田,稻田便犹如摇铃般沙沙地响。忙绿的农民左手握稻,右手拿镰,身后的打稻机呼呼生风。他们大滴的汗珠落在干裂的田缝之中,干瘪的麻袋渐渐饱得鼓胀。晒红了脸的男人时常端起盛满了粗茶或是米浆的碗咕嘟咕嘟地畅饮,这时沿途打招呼的人高声呼喊着,他们逢人便露出自己粗糙而质朴的笑。等再有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农民扶了扶他们的草帽,鼻子里嗅到的便全都是稻香。
这个时候父亲种在溪岸边的玉米成熟了,他将它们圆鼓鼓的身体从秆上一一掰下,装在肩筐或是麻袋里,再通通地放在板车上。这时父亲领我下到湿黏的泽地里采摘茭白,滑溜溜的泥土又湿又痒,泥鳅在我的脚底乱窜,父亲在前面拨开杂草,边走边嘱咐我小心被锋利的苇叶割伤。
晚秋,我躺在被堆得高高的稻垛上,脑袋枕着交叉的双手,眯着睁不开的眼睛,看云儿轻流,麻雀飞近又离远,不觉得想到六浦溪。这时六浦溪也该歇歇了,退下去后的溪面平静安详,依旧青碧的溪水是宝石的颜色,片片落叶飘到溪面上,很快又被笨拙的鸭子衔走。再平静下来,那风好像一只手,抚触过来的时候,似乎是在不经意间,慢述着我们的六浦溪母亲也生了皱纹了。
冬天,待嫁的女子终于穿上了火红的嫁衣,在兄弟姐妹的陪伴下,与新郎一同走过了弯弯曲曲的村路,走过了六浦溪上的古桥。溪流旁的观音阁里早已挤满了欢喜的儿童,他们纷纷伸出了皲裂的双手,向憨厚的担嫁妆的阿叔要来了喜糖和钱币。新郎紧握着新娘美丽的双手,在乡亲的目送下,坐着汽车沿着六浦溪去往了他乡。热闹的鞭炮声触动着平静的溪水,哗哗的水流声,是家中父亲母亲的依依不舍。
离新年近些的时候,要下雪了。冷冷的夜空没有预兆,雪片簌簌地落下来,落在厚厚的瓦片上,落在邻居家的菜地里,落在敦实的桥面,落在了小孩子捧着的双手上,落在了水流娟娟的六浦溪里。在一个寂寂无人的夜晚她唤我出门,我听见她开口说话,她面带笑意,悄低低地伏到我耳旁告诉我,今年定是个丰年哩。
新年的时候,打工回家的男男女女们相约走上了六浦溪旁新开辟的自行车道,那里,情人们漫步闲谈,凉亭下歇脚的人们愉快地聊着天。那里的记忆令人深刻:溪流两边不再荒芜,溪中的塑料袋、垃圾瓶子悉数被打捞,肮脏的垃圾点被整顿了,新设了许多美观与便捷的垃圾点,溪流又变得清澈见底,母亲六浦溪彻底焕了新容。
热闹当属元宵。男人们从家中各自取出了板凳龙的龙身,在祠堂门口将祂们续接了威武的身体。锣鼓和神炮响起时,这两条神龙龘龘而来,一条飞过亘古灿若星海的辉煌;一条则飞过了祖先连绵不绝的血脉。祂们雄壮威武地行进着,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而去,拜问了土地和山神;到千万条大街小巷去,送去每一家每一户最古老,最真挚的祝福。神龙起伏着沿着六浦溪而舞蹈,云雾弥漫,大人小孩站在桥上释放和欣赏烟花,那里美丽的烟花正透过古老的云层,从六浦溪中唤出了神话中的女娲。
转眼又到了春天,溪边的杨柳已然生出了嫩绿的枝丫。再过来,金针菜即将成熟,新种的几排樱花树缀着错落有致的花儿,湿润的风儿吹过来,温暖了脸部和整个鼻腔。
这个时候即将到清明了,溪岸边的人们扛着锄头沿着溪流而上,进了山,拐了一弯又一弯,终于到达了祖先身旁。他们为祖先的墓冢除去杂草,用鞭炮和鞠躬向祖先祭拜,他们告诉祖先家中的人们都健康平安。他们还告诉祖先们家乡的新变化,落后的村子已不再贫困,正越来越繁荣,家乡的六浦溪已越来越清澈。
这一夜,六浦溪母亲又将我唤去了,她满面春风地喊着我儿时的乳名,她夜风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她感叹自己是如何看着我,在她身旁一点点跌跌撞撞地长大,看过我的欢笑与哭泣,看过我的喜乐与悲伤,“我的孩子啊,无论怎么样,都请到我这里来!”她温柔地向我叮咛着,用这美丽的夜色将我抱住,我像个孩子一样,在她的臂弯下缓缓熟睡,睡前我留下了祝福:“我爱你,六浦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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