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战国时候有这么一段往事,卫国国君卫灵公宠爱弥子暇,一日两人在桃园游玩,弥子瑕吃到一个好吃的桃子吃了一半,便分享给灵公,那时候弥子瑕正是恩宠最隆之时,卫君跟下边的人如此说道:“你们看呀,他是如此地爱我。好吃的桃子吃了一半都肯分给我吃。”可是人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过了多年,弥子瑕年老色衰,失了宠,同样的事情在卫君说来又变成了:“你们看,这人真是可恶,桃子吃了一半都还给我吃。”
在最初之时,韩非子说这个故事是用以警醒世人,龙有逆鳞,伴君如伴虎。现在说起这段事情往往以分桃为名,用来指代男人间的爱情。我比较小家子气,不想谈大道理,还是理解成男人之间的爱情比较合适,这两个男人的爱情无非只是一人心变而已,在情浓时都是千般甜蜜万般好,到感情变淡了,什么事情的解读就变了个模样,世事太多如此。反正时过境迁,万事解读总有变化,也不必一定就是君王逆鳞之说才对。
其实,在一开始说的这个故事,跟今天电影的关系并不大,除了是两个男人的故事之外并无雷同,没有变心,没有前后的变化,只是一人爱到心死,一人懵懵懂懂,根本没有爱过。今天要说的是霸王别姬,我最喜欢的电影。
今年得偿所愿,终于在大银幕看到了霸王别姬,还是完整版,正值四月,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又是在彼时的北平,今日的北京。凡事讲个机缘巧合,现在时间到了,便可以聊聊这部电影了,毕竟是中意的,想法也多,更是偏零碎,可能不成章节,说到哪就到哪便是。
在说影像之前,首先不得不提的是原著,作者李碧华,香港作家,好多小说都被改成了影视作品,精品不少。张国荣演了她的两部作品,除了霸王别姬还主演了胭脂扣,胭脂扣里,他饰演的十二少豪阔时,送了如花贵重的铜床,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潦倒时,许下共赴黄泉的誓言后又独自偷生,把一个脆弱自私的纨绔子弟演得入木三分。而结局,最后沦落到片场当群众演员,生活惨淡。电影其他的,日后再说。
说回小说,李碧华的小说最大的特点在于奇情,胭脂扣人鬼殊途,霸王别姬同性之爱,生死桥宿命纠葛,青蛇人妖相恋,更不用说潘金莲等其他,男男女女都沉沦在欲海中浮沉,纵使是僧道之流也逃不开情欲纠缠,而他们的感情之强烈,境遇之变化也确当得起一个奇字。所以读她的小说,读者总是能跟随着书中人物的命运一颗心跌宕起伏,不能自已,读后要么是后背冷汗濡湿衣衫,要么是怅然若失,套用陈世襄先生评点金庸天龙八部的评语,就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放在李碧华书中,也仿佛。
除了情节,其文字在华语小说中也少有与其相似的,文风雅致不难,难的是气韵,在读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会有恍惚之感,就拿胭脂扣来说,如花是鬼,生前是风尘女子,却似幼儿般毫无机心,几十年的人生和几十年为鬼的生活仿佛是透明的,而书里的人,却个个心思繁杂,恨不得一颗心掰成七八颗方才装得下那些微妙的心事,所以在她书中,人比鬼、比妖,都要似非人,而那些非人倒还更像个人的模样,就是这样的错综倒置,让书里的人物更加奇诡,也更吸引人。
不过也许也是因为太过偏激的问题,她的书不适合多读,多读容易索然无味,而根据她书改编的影视作品倒有好几部冲破了书本身的格局,成了经典,也许也是因为光影的艺术比起转述的艺术更加适合大恨大爱,且难觉突兀。
霸王别姬就是如此。
在陈凯歌导演的镜头诠释下,当真是如梦似幻,把戏台跟人生的差别缩减到了最小的程度。说起这幻境般的场景,有一场戏我尤为喜欢,抗日战争胜利后,程蝶衣被国民党高官免了汉奸罪,与段小楼又一次产生了隔阂,心思寥落,斜躺在床上,抽着大烟。镜头从屏风外朝内拍,屏风上绣的是好时事物的模样,程蝶衣斜倚在床上,长发披散着,看模样已经是许久未起身了,而整体的光影在房间布幔遮挡下,昏黄得让整个屋子愈发迷茫。英达饰演的梨园老板那坤在屏风外帮蝶衣读信烧信,为博他一笑,还撕掉了买来的扇子,而程蝶衣慵懒地躺着,隔着屏风,疲倦地笑,对他而言,毕竟唱戏就是一切,而他所做的一切在师傅、师哥离开后,仿佛都没有了意义。
特别是那坤口中说出的那句:“这林黛玉要是不焚稿,那叫什么林黛玉。”这晴雯呐,要是不爱听扇子破掉的声音那叫什么晴雯,更别说程蝶衣了,不唱戏了那叫什么程蝶衣,可不又变成了多出一个小指头的小豆子,而他又已经不能是那个小豆子了,他早就没有母亲了。在这样混沌迷茫的环境里,他还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依然只有戏,只有师哥。最后一口大烟,那声带着嘲讽的笑,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醒来。
电影中,这样迷迷蒙蒙的场景比比皆是,昏黄的色调都烘得人心尖儿像是在温水里,可如若只是这样,电影只能是一部二流之作,一以贯之的情绪、思维难有突破,总会多了倦怠,在浮云般飘荡的场景里,那股子清冷才让整部电影真正提上了绝妙的高度。
京剧里,霸王别姬这出戏讲的垓下之围中,楚霸王项羽走投无路之下与妻子虞姬的诀别,电影我以为霸王两人,虞姬三人,扮过霸王的有袁四爷,还有小石头,以小石头为主,扮过虞姬的有小豆子,四儿,没有扮过虞姬的虞姬我以为是菊仙。
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可惜英雄气短,在谋略上输了一筹,被刘邦围在垓下,已是败局必显,小豆子,也是段小楼,对身边的人肝胆相照,可性格依然跳不出草莽英雄的格局,遇见什么事情就拿趁手的东西往脑门上一拍,拍过了,旁人喜了,事情就过了,如若不然,他却难有良方,况且他心高气傲,按他话说“蝶衣人戏不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当自己一生的霸王。可惜时运终究不让人好过,几代朝廷,他还是当不了一世的霸王。而袁四爷,北平城梨园一霸,从实力上来说是真正的霸王,有他栽培,程蝶衣的路确然好走很多,所以在看到袁四爷倒台的那一刻,段小楼的“霸王”心气也告终结,在他看来,真霸王也都没了,他这个戏台上的霸王,哪还能撑得下去。一道虎度门,台前台后,便是两个世界,在这一刻,他才明白,挺直的腰杆,也都慢慢开始弯曲。
说完霸王,说起几个虞姬,可以说的太多太多。张国荣的程蝶衣已然不必多说,说的人够了,也都分析得很好。而菊仙作为从没有穿上过戏服的“虞姬”,比起程蝶衣来说,在某些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菊仙花满楼出身,为了一份爱情自己用攒下来的积蓄赎了身,嫁入了段家,几十年风风雨雨陪在段小楼身边,直到最后,红卫兵迫害下,段小楼一句不爱把她推入了死境,穿着大红嫁衣,燃着红烛,穿着红色绣花鞋,如何嫁进了段家,她就如何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一段和程蝶衣的自刎相比,意思仿佛,而从画面的决绝来说却更像蝴蝶君里高仁尼的自刎,用钝到极致的利器一点点在自己颈部剌开豁口,缓慢而坚定,带着对死亡最高的敬意和对生活最深的绝望。
菊仙这个人物,其实刚看霸王别姬时并不懂得,只觉得这女人可恶心了,夹在师兄弟两人之间,让两人数度产生隔阂,到这一次看,才觉得,也许她才是最理解程蝶衣的那个人。蝴蝶君里,我不记得谁问过一次宋丽玲,为什么在中国戏台上由男人扮女人,他的回答是,男人才最理解男人想要什么,因此才会有在囚车中赤裸相对,坦诚自己性别与爱的一场戏。而程蝶衣既然“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说出了口,从心理性别来说就已经是女子了,自然,能够理解他的,他能够理解的也都偏向于同为女子的菊仙。
而菊仙,毕竟是花满楼里的头牌,看尽了各色人等的嘴脸,是整部电影里少有的清醒之人,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如果想和段小楼过得安稳,程蝶衣是最大的阻碍,这阻碍其实不见得是程蝶衣对段小楼的爱,而是程蝶衣为戏,为自己人生不停地拉着段小楼的执念。所以在程蝶衣戒大烟意识模糊时重复着:“我冷。娘,水都冻冰了。”时,她紧抱着这个距离遥远又相近的师弟,落下泪来。毕竟她也是女人,也有过一次做母亲的机缘,虽然错过了,但是也曾有过类似的心绪,终究是懂得的,这是为人母者的慈悲,在那一刻,她抛开了对程蝶衣的敌意。
其实菊仙也明白,这个世界上谁都离得开谁,但是谁也都希望有一个人能成为自己的信仰,她的信仰是把她从花满楼带出来的段小楼,是那个当着她姐妹和恩客说出要同她定亲的段小楼,但是她没有想过她这段爱情,她的付出与算计占了太多,她太想要幸福了,从婚宴那场戏就可以看出,她自己掀了盖头,踹开红毯,风风火火入了段家的门。也许是我宿命论太过于明显,我总觉得,这样自己赚来的爱情,迟早有一天,大败亏输。所以,她在理解了程蝶衣之后,却听到了段小楼的那句不爱,抱着剑,隔着火焰,像是自己一生都在火坑里,那么绝望。
而另一个虞姬,小四,只能说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少年人,有成名的养父兼师傅,自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为了证明自己,最快的方法就是把师傅踩在脚下,借以上位。要说也能说很多,总归这样的心术是落了下乘,不想说。
除了这些人物,最想提到的一点,美真的是需要培养的。听戏这东西,照关师傅的话来说,是人都得听戏,猪狗不听戏,所以它们是畜生,人就得听戏。所以在电影里,从民国开始,日本人听戏,国民党官兵也听戏,虽说层次不同,但总归是有人欣赏的,令人最觉得荒谬的无非就是程蝶衣和段小楼在戏台上失误不由得鞠躬道歉之时,台下新时代的军人没有苛责,没有讽刺,只是开始唱军歌的那一幕。无比超现实,无比荒诞,在那一瞬间,程蝶衣才真正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吧,更何况后面的新京剧。索然无味。
理也不是那个理,人也不是那个人。这就是新的时代,华丽的时代。
最近看的还有话剧版的白鹿原,很多时候呀,其实不太理解,做个好人有啥意思。白嘉轩小心谨慎一生,腰杆子被打折了,程蝶衣段小楼无非两个只懂唱戏的戏子,却被时代抛来掷去,不得安生。还比不得百年前,人尚有尊严,世间礼义廉耻也都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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