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幺风风火火赶回家,他喘着粗气用手按着心口,一抬头看到的是三秀右眼睛被打青了,她正坐在床踏板上披头散发的嚎哭痛骂。她男人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鼓着两眼,像一只斗赢了的公鸡一样叉着腰扬着头好不威风!
“好呵!你这小畜生,你下得了手?”彭老幺一跺脚,他转身从门背后操起一把锄头握在手里,向宋水远走过去。
宋水远心里一惊,他再糊涂,也没有胆子与老丈人打斗。这三年多了他们也曾在家里发生过争吵,结果是各自退让一步相逢无语。只有一次宋水远摔了碗筷冲出门去,爹几天都没正眼看他。
这会儿水远也想冲出门去,可彭老幺提着锄头一步步向他走来。那架式,就是一颗树蔸子也要给他锄倒连根拔起!
宋水远跳起脚,就好像锄头砸到他的脚后跟一样。他胆颤心惊的退到房后面的窗户口,他掀开挡在窗户上面的一层布一层白膜胶布,看到绊得密密麻麻的细铁丝,那是去年冬天他自已绞上去的!
他急得汗水直流,干脆闭着眼等着锄头从天而降。
突然,三秀从地上爬起来,一个趔趄扑向水远。她看爹来了有人撑腰了!她肯定是来抠脸或者是抓头发的,甚至甩他一耳光。
水远下意识的用手护着脸,他无路可逃。
锄头闪着寒光掉着土渣在半空停住了。三秀用双手擎起它!她一转身用后背拦在宋水远面前,泪水鼻涕滚滚而落:“爹,爹啊,是我不好,是我先……先骂他先用鞋子砸他的!”
彭老幺怒火冲天的吼道“你让开,我要打折他的狗爪子!黑良心的畜生,打我的娃儿,你下得了手!”
三秀伸开两只手臂死死的护着水远,她哭诉着:“您打死打残了他,我怎么办?……你就看在我大贵小贵的面子上饶他一回吧!额头上的伤是……是他推我时,我自已碰床沿子上的,爹!”
宋水远以为自已的耳朵听错了,他躲在三秀肩背后头,感觉一股热流从头顶浇灌到脚后跟。不,不是热流是气流!是三秀身体里发出的汗水泪水和奶水的混合味道!
锄头落地,彭老幺闭上眼晴低下头,任由泪水和汗滴糊了他一满脸。
三秀用脚拐他一下,一努嘴,示意水远快跑。
水远稍一定神,趁着爹挥手擦汗的空当,猴着腰几大步从他身边溜掉了!
大癞子两手交叉着站在巷子里,他见水远从家里跑出来了,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受伤,便用一只手臂挽住水远的脖子,连拉带拖把他劝到自已家里。天上下雨地下流,总得有一个岔口一个出处是不是?
他低声对水远说,我的天!老东西有点横呢,我正想进去看看!你一个人哪是他们一家人的对手!……那年在堤上,他瞪着两眼举把菜刀,把人的卵子都吓青了,连翘巴子都低了脑壳认了输的!
宋水远回头看见门前门后有几个女人正比划着讨论着打架的经过。她们看到水远并没有受伤,彭老幺和三秀也没有追出来纠缠打骂,脸上不免有些谅讶有些失望!
不远处,几个娃儿在楝果子的指点下,正赶往这边来了,桃儿抱着小贵儿撩着双腿跑在最后面。
宋水远见看热闹的人们盯着他,他故意对着大门口高声叫喊道“我怕他?他砍老子试试!姓宋的不是那么好欺的!”
大癞子用胳膊挥一挥,像赶蚊子一样驱散了看热闹的女人们。宋水远跌坐在椅子上喘口气,不一会儿,他隔着墙璧听见了从自已家里传来的桃儿和大贵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
大癞子路见不平伸手相助,不仅收留了宋水远,晚饭时还端来一碗炒牛肉一碗米饭,水远扒了两口饭就推了开去。
楝果子因为喊回幺爹立了功,她大大方方的出入邻家收集来不少情报,又一五一十的向他哥汇报。“哥,桃儿妈挨了幺爹一嘴巴子,说你个背时鬼死到哪里去了”?“桃儿……”楝果子用眼晴瞥一眼水远停顿一下又接着说,“桃儿骂水远哥是坏东西,她要跑到刘院子桥去湖里喊大哥,要大哥回来报仇……现在被他爹关在房里,用两根筷子插在门扣子上出都出不来,你听你们听,桃儿声音都哭嘶了!”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宋水远也不是不想回宋家沟。只要他回去添盐加醋的这么一说,他敢断定他的妈一定会心焦火辣的连夜赶来。妈来了就热闹了,她就会拍屁股跺脚满嘴涎水白泡泡,闹的是鸡飞猫跑狗上墙。可今后日子还过不过?宋水远摇摇头,除非山穷水尽伤痕累累,否则绝不能回宋家湾被妈看出破绽来。
大癞子告诉宋水远,说城里头成立了红卫兵,都是十几二十多岁的年青人。穿的是绿军装戴的是红袖头,不知有多威风!反口革口命口份子和资口本口家都被抓起来挨斗……喂,水远,你听说过没?
水远说知道一点。前天中午,长湖赶街的柳大伯在我们家喝碗水,他说沙市街上有人戴高帽子游街哩!
大癞子很兴奋,他说下次下雨我们俩上街去看看打听打听,我们乡下搞不搞红卫兵的?水远,你还记得武装部的郝部长吗?他那年还对我说你是个文武全才……
水远说就是你和翘巴子两个狗日的不说好话,要不我还在家里受老东西的气?今天不是我屋里的那个护着,肯定要吃傢伙!
大癞子用指头戳着自已的嘴,又指指头上的天,还捎带着自已的爹妈发誓,说他那天一句坏话都没说,另外两个人是怎么说的他就不知道了。
这一天,倒口湾每家每户都飘出牛肉的香味,加上半天没出工,天气也不太热,人们都早早的睡了。村子里的狗也打了牙祭啃了骨头,它们狂吠了一会儿也悄无声息。只有那条小牛犊的叫声听起来是那么悲凉!
水远要回家了。大癞子搬出毛口主口席的游击战术,要他回家后避实就虚,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不行的话就回我这里来!
水远心里明白,三秀一定给他留着门留着灯。结婚后这几年,无论他晚上去干什么,也无论他多晚回来,她总是在床上等着自已的男人,等他回来了才睡得着。
家里的门半掩着,豁开的门缝里漏出三秀房里柔柔暗喑的灯光。他用手轻轻拔一下横木栓,门“咯吱”一声开了。
水远轻轻咳嗽一声,告诉三秀他回来了。他不敢去厨房水缸里打盆水来洗脚,主要是不想惊动两个老的。三秀知道他回来了,手上歪把子蒲扇停着不动了。她蜷起身子用屁股对着他。
小贵睡在她母亲的怀里,她长得比大贵胖一点,肚子上只搭了一条毛巾。
灯光下,三秀的身上黑白颜色分得清清楚楚。肩膀下的手臂因有衣服包着护着,圆润而白净。那常年暴露在太阳下或水里的膀子和腿子黑黝黝的像上了釉一样。
水远顺着女人的手臂摸到她的脸,摸到他一拳头甩过去后长出来的鼓疱,鼓疱像鸡蛋那么大小,上面湿漉漉的粘稠稠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水远心里既后悔又难过,他轻声问“疼不疼?我他妈的真是个畜生,……”
三秀甩掉他的手,小声抽泣起来。水远宁愿她骂几句,骂了,他心里才难受一些。可她偏偏不说一句话,他只好以抚摸来减轻她的疼痛。没想到三秀抓起他的手就往嘴里送,她狠狠的咬住他的大拇指上端这一块肉,直到他连声求饶才肯松开她尖硬的牙齿!
三秀用她的牙齿报仇雪恨后,不一会就睡着了,又过一会儿就打起鼾来。水远用扇子在她的身上摇呀摇,摇得她全身都凉爽爽的,他才顺手扯熄了灯,闭上了眼睛。
《人面桃花》28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