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的夏天,吹在水乡的风都和往年不一样, 学校里老师开始认真教,学生开始认真学,再没有人说读书无用交白卷当英雄的屁话!水乡的田头、打谷场,巷口、码头,闻不到“斗争”的硝烟,听不见“打倒”的呼声,不知道从哪一天早上醒来,管家庄的大人小孩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红楼梦》。
最早是代课的王老师在县城看了一场,回到管家庄就在老师和一帮年轻人中间,宣传得天上有地下无,于是,就有一些喜欢看电影并且有一定权势的人――庄上的干部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开了冲水机船,装了一大船人,去兴化看《红楼梦》。
我那年才十二岁,尽管特别喜欢看电影,可跟打水机船去兴化看电影,这样的好事想也不敢想。人家去都是悄悄的,看了电影回来谈论得眉飞色舞,我才知道去兴化看电影这回事。就是知道估计也去不成,县城的电影院可是要买票的,一张票八毛钱,看着父母整日劳作得疲惫不堪的样子,自己也开不了口。小毛家的旧书,有《水浒传》,有《三国演义》,独独没有《红楼梦》,听着庄上看过电影的人谈论,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拼接、想象:这是怎样一个华丽凄美的爱情故事呢?
终于等到了好消息:冯家晚上放电影!放《红楼梦》!这一下管家庄沸腾起来啦!
看过的人还想看一遍,没有看过的早被看过的人点起了心头的火,这次不要钱买票就可以看的露天电影,谁还会错过!
我开始找同伴,看看谁和我一起去。
找了一圈,才发现,冯家到管家的距离有八里路,中间隔着唐港河,还有十二岁这个年龄,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和我一起玩的几个死党,一个也不敢去。“去冯家,要过唐港河。大人知道要挨骂。”她们一个个摇头。
我决定了,没有同伴也去!庄上去的人多呢,都是中年人,青年人,我可以跟着人家后面跑,至于过河的钱,到那儿看情况再说。
吃了晚饭,我也没有敢跟家里人说,一说就去不了。走到南沟头,向佘湾方向看去,路上三三两两都是人,都是去冯家看《红楼梦》的人。这一路我本来就认识,现在有这么多人一起去,心里还怕什么?只是担心,佘湾在唐港河边摆渡的老马,渡一个人要一毛钱,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能不能过唐港河?冯家在唐港河东面哩。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跑到了佘湾唐港河边,一看河边已经聚了好多人在等船,二三十米宽的河对岸,老马的渡船正靠了岸,一大船人一个个往岸上走,也没有看见他像往常一样一个个收钱。我想,不会是上船的时候收过了吧?
“今天老马不收钱,人太多,大队答应给他补助一天工分。”佘湾的人说。
“那我们管家庄的也沾光了。”等着过河的好像不仅有管家庄的。
“我们唐家的也沾光,”原来站在南边的一大帮人是唐家的。也难怪,唐港河上,只有佘湾有一个渡口有专人――老马在摆渡。
我跟着一大船人,顺溜地过了河,前面一船过来的,已经到了冯家的庄西头,我们这一船的人,一个接一个,接了两节田埂,大家心里急切想看到电影,脚下生风一般,很快就来到了冯家南面的一个打谷场上。
这是一个七八片场的打谷场,早已经黑压压聚拢了上千的人,场西面竖起了一面大银幕,银幕下前几排放着板凳,坐在板凳上的人,大约都是本庄的,后面屁股下面垫着稻草,坐在场上的,大多是周围邻村的。在打谷场四周溜达的大姑娘小伙子,是借看电影的名搞对象的。我看看场边有一个大草堆,也跟着别人跑过去,揥了一把稻草,找一个靠前一点的位置,把草放下,坐下来,耐心等待。
打谷场上人声鼎沸。人群正中的大方桌上,放映机早就架好,方桌边竖起来的一根杆子上,挂着一个200支光的大灯泡,照得人人脸上发亮。场上人越聚越多,放映员还没有就位,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哩。就听见有人说,今晚是和别的公社跑片子,人家先放,我们后放。
“跑片子”,以前也常常有,两个靠近的村子,同一天放一样的影片,一个村先放一盘,放完的片子有专人拿着跑去另一个村再放,这就是所谓的跑片子。可是冯家庄与另一个公社距离远了,不可能一个片子一个片子地送,估计有得等啦!
一些有经验的妇女就叫孩子先睡会儿觉,等到开始放映再喊醒你们。我四面看看,没有人散去,一些人在四周谈笑,也有小孩子在打闹,就想听人家妈妈的话,先打个瞌睡,养足精神,等到时候好好看电影。可是马上要看到红楼梦的激动心情,让我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打闹的孩子一个个累了,老老实实依偎到父母身边,散落在四周的情侣也都找地方坐下,白天的暑气渐渐消失,夜风吹在光胳膊上,有点凉意,我还好穿了长袖,这会儿把卷起三四道的袖子放下,两手抱在胸前,睡意上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电影开始放映的。我迷迷糊糊听见旁边有人说:“醒醒啊!是来看电影,还是来睡觉的呀?”我努力睁开眼,看见银幕上一个漂亮小姐的唱,可是眼皮像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眼,头脑里昏昏沉沉,就这样睁一眼闭一眼地,觉也没有睡踏实,电影也没有看出头绪,人们呼啦啦起来:电影散了,回家呀!
我心里一惊,赶忙爬起来,揉揉眼睛,看见一个管家庄的人,就跟着她跑。出了冯家庄,走在田埂上,一团团大雾中,人影憧憧,看不清楚谁是谁。反正这一大帮人都是奔佘湾渡口去的,我跟着他们走不会错。
到了渡口,船一靠岸,我就随着人流抢着上船,老马在大声喊:“不能再上了,再上船要沉啦!”船上已经没处站脚,我两只脚站在船帮上,抱着前面人的胳膊不敢松手,这时候也看不清是谁的胳膊,松开手就可能被挤下河去。
提心吊胆的等到船靠了岸,我先前跟的一个女人已经不见了,茫然中撞到一个人,原来是我们班上的一个男生,这下遇见熟人了,跟着他跑不会错,在满天大雾中,我跌跌绊绊紧跟着他,生怕跟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阵猛跑,终于进了庄。一起走的人都散了,我们两个人走走发现了不对劲:好像不是管家庄,找不到自己的家。我也顾不上男生女生不说话了,问他:“你跑到哪儿来了?”
“不知道啊!我跟着前面人跑的。”他也呆住了。
还好天渐渐亮了,大雾淡了一些。我看出来了,我们跑到唐家庄了。
两个人从唐家往管家庄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我回想着这一夜看《红楼梦》的经过,只记得一个镜头,一个小姐在吚吚哑哑唱,我回家怎么讲给父母听,怎么在那几个死党面前吹牛呢……
三十多年过去,这追看《红楼梦》的一幕,仍然如昨日发生的事,那种狂热,其实是整个社会对爱情,对文化的一种追求。懵懂少年,适逢其时,身不由己趁了一趟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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