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号夜,宜城,大雨倾盆。
压抑了许多天的云彩终于还是拧出了水来,突如其来的雨拍在防盗网的铁皮上,发出啪啪的闷响。妖风将窗榄震得瑟瑟发抖,像是无视了这栋楼的钢筋水泥构造,把寒意一直带到到床前。
我用力裹了裹身上的丝绵被,将身旁的风扇关小一点,把头埋进被子里接着睡。我相信不止我一个喜欢盖着被子吹风扇,尤其在这样的雨天里,将自己从头到脚裹成花卷,听雨冲刷着昏黄的路灯,幸福的像冬天里抱着一群软绵绵的小羊羔。
雨越下越大,兴许是窗户留了个小缝,冷风灌进来,将阳台上装蔬菜的塑料袋吹的哗哗作响,乱人心神。
我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喊着:“老妈!老妈!你窗户没关好!”
但随即我马上清醒了过来,老妈在隔壁房间睡觉,为了这点小事把她吵醒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将会彻底被地上那只宠物乌龟碾压了。毕竟这几天我老妈一直管它叫儿子啊!
我极不情愿的吧唧嘴,鼓足了勇气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神奇的事又发生了。本来就很麻木的身体根本动弹不得,仿佛身上压了一个大沙袋,任我怎么动弹也不能直起腰。
我靠,鬼压床?我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意识完全清醒了。不会这么巧吧?外面电闪雷鸣妖风阵阵哪位路过的大神要让我这样动弹不得地听一晚上?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不详的预感开始弥漫。没听说过谁家的鬼压床还能喊话的啊,而且我脑袋胳膊都能用,就是肚脐以下没知觉……难道……
我对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使劲把头抬起来望向另一边。果然,在床的另一端,一个模糊的影子正蜷缩在那里,不偏不倚的压在我的腿上,久而久之也就没了直觉,怪不得使不上劲儿。
我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顿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还好都是自己人啊。以前我以为回到自己家里就不会再遇到怪事儿了,没想到今晚又来了,看来招鬼的不是寝室的窗户,而是寝室里住的人。
我从枕头下摸出眼镜再次打量起那个模糊的身影。当镜片与视线完全重合时,我的玄学世界观又被刷新了。那是一个身材窈窕到堪称祸水的年轻姑娘,一水儿的长发很自然地散铺在床单上,像海上浮起的藻荇,吹弹可破的柔软在领口处若隐若现。一副精致的面孔不饰雕琢,温顺的像刚出生的猫。最重要的是,这个姑娘并非人类,看不出款式的衣服在后腰下开了个洞,九条银白色的尾巴分出来相互缠绕偎依,像极了一团毛茸茸的球。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手机的灯光,熟睡的女孩儿被扰醒了。她伸出一只手揉着眼镜,睡意惺忪地从我腿上爬了起来,嘴里嘟囔着悉悉娑娑的不满。胸前的两只小白兔挣脱了束缚猛然间变成了洪水猛兽,随着她轻柔的动作上下起伏着。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揉了一个世纪的眼睛。
终于,年轻的姑娘稍稍清醒了一些。她活动了下手腕把四周打量了一圈,最终视线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天还没亮呢,怎么不睡啊,我都困死了。”年轻的姑娘小声抱怨着,带着三分怒气,酥酥软软的声音有些说不清的妖娆。
“别!咱还是谈好了再睡。你这面相收费肯定贵,我怕睡一觉起来房子就成你们发廊的了。”我冷静的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姑娘似乎不打算理我,作势又要趴我腿上接着睡,困倦的小眼睛满是雾霭。
我一把扯过被子缩到一旁,盯着她的眼睛说:“姑娘你是哪个朝代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又是哪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到这儿来了。”九条尾巴的妖精姐姐含糊不清地说,看样子应该差不多清醒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的一双耳朵也像极了猫,尖尖的三角形上面满是银白色的绒毛。兴许是没睡好的缘故,这对可爱的猫耳正无精打采的伏在那一丛乱糟糟的长发里。
我的天,黑长直的猫女郎简直就是每个死宅的信仰啊!
“你才是猫!”女孩儿突然皱起了眉没好气地瞪着我,十指做梳整理着自己的发际。一副精致的脸蛋涨得通红,似乎是真的气恼了。
卧槽,我心里猛的一惊,这丫的会读心术?那我刚刚还在想她的大白兔……
不出所料女孩儿马上捂紧了胸口,尾巴上雪白的绒毛纷纷竖立。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隙。人畜无害的面孔突然有些狰狞,如临大敌似地看着我。
“你真能猜到我在想什么?”我有些惊喜地问。
“姐姐我可是妖怪,凡人的心思如何能瞒过我。”女孩儿显得居高临下。
我摇摇头,“你可不是妖怪,狐狸修炼千年才有三尾,可化人形,称为妖狐。再过千年则有六尾,称为魔狐,等到了九尾,那就没人能说出她们的年龄了,传说狐狸修炼到这种地步,能逆阴阳、通幽泉,知宇宙万物寿与天齐,称为天狐。对于我们凡人来说,你可不是普通的妖怪,或许更应该叫你……神。”
年轻的女孩缓缓把手放了下来,竖起的耳朵也重新变得软趴趴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里折射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能知过去未来的神物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吗?”我低声问。
“知道我是天狐的人都死了。”九尾转过头去似乎不愿意看我的眼睛。
我一下子急了:“神仙姐姐你在想啥呐!我保证今儿晚上什么都没看到,要不你把我这段记忆洗了也行!”
“哈哈!你还真是好玩儿。”女孩儿噗嗤一笑,转过头来,眼里满是嘲讽。我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歇脚?轮回?还是……去更远的地方?”我没好气的说。
“这里是哪里?”
“周朝我们这里叫楚,秦朝我们叫南郡,汉到隋我们叫荆州,唐到五代我们叫襄阳道,宋时叫襄阳府,元朝到清我们叫湖广,民国到如今,我们叫湖北。”
女孩儿的两只耳朵摆了摆,似乎在向我摇头:“我都没听过,他死之后我便远遁深山不问世事了。”
“真是个爱避世的妖怪啊。”我拍了拍脑袋感觉问题有点大条了。“你都没听过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呢,连最早的楚都没听过,也就是说你要么是在深山里躲了上千年,要么……”
我顿了顿,轻声道:“要么你在周朝之前就隐退了,来不及看周武王分封诸侯了。”
“武王,武王,周……是姬发吗?”
我静默地点了点头。
九尾抚摸着尾巴上柔顺的毛,冷冷的说:“克定祸乱曰武,原来后事的人都把他当做英雄吗?”
“武王姬发如何不是英雄?灭暴商,兴礼乐,开疆拓土,分封天下,这样的人崇拜都来不及。”
狐狸竖起耳朵只是冷笑,“乱臣贼子,弑君篡位,还有颜面封建亲戚?若不是大王网开一面他怎有命回西岐?”
“好啦好啦,几千年都过去,以前的恩怨也该放下了,你现在不也成神了吗……”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无奈地挥挥手。
“这事儿永远过不去!”提到这个话题女孩儿似乎很激动,眼里闪着猩红的光。“为什么姬发篡权夺位还要诬陷我祸国殃民?自己做的是无耻的勾当,却要用一个女人粉饰太平?”
我突然感觉话题有些尴尬,低声道:“书里确实说你们有很不多不好……但把纣王的过错都推到你身上确实不公允。”
九尾摇摇头,:“殷商经历了九世之乱,早已积重难返。为了平息夷人叛乱,大王兵锋直指东海。可是西边的周人早已蠢蠢欲动。我劝大王杀了姬发,大王终究还是心软了。当姬发偷袭朝歌时,大王是笑着把他们放进来的。他说殷商气数已尽无可挽回,若九鼎易主能成全天下苍生,倒不失为一件乐事。所以……”
“所以他最后登上鹿台自焚而死,用命偿了他的江山社稷。”
九尾又低下头去,轻声道:“你有时真的很讨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水烟模糊了整个世界。偶尔有一两个晚归的行人,挽着手奔跑在深夜的大雨中。我突然有个很矫情的想法,与独自一人喝醉了酒走在街头喊一个人的名字一样,手牵着手奔跑在大雨中算不算人生最刻骨的记忆之一?那么……这么多年来的雨夜里,这只狐狸又藏在哪棵树下等天亮?
历史就是个这么好玩儿的东西,你看到的,永远是别人希望你看到了。在纸上一笔一划,可能就概括了他们的整个人生。薄丝抽茧之后,还剩下多少真相呢?人人都说杨广是个暴君,可恰恰是这个千古罪人灭南陈、定天下,修大运河,渠通南北。他想让天下每个人都能幸福,然后他的表哥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说他是个淫乱成性的魔鬼。史书上说他们生了、死了,胜了、败了,但是后人谁能看见他们是哭了还是笑了?悲伤了还是坚定了?他们曾经和谁在雨夜等到天亮?
“当年你为什么不救他。”
女孩儿抚摸着自己银色的尾巴淡淡道:“像他那样一个执着到近乎顽固的人,都亲口承认自己的国家再也救不得,我又该拿什么告诉他别放弃自己?”
“那你现在出山干什么?对于千万年的大妖来说人世间还有什么能让你动心?”
“因为他转世了。”女孩儿垂下眼睑突然有些不好意西,脑袋藏在秀发里,耳朵却竖了起来,“我寻着他的印记走过来,最终到了你这里,可惜你不是他。这么大风雨我无处可去,所以就在你这里睡着了。”
我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就说按作者的尿性不可能这么便宜我……话说你觉得我不像纣王,我是哪里不像啦。”
女孩儿轻轻地扫了我一眼,说:“你和他长得挺像的,就是气质不一样。大王有一副很漂亮的络鬓角,往高台上一站就是威镇八方万邦的大英雄。可惜你不行,侧脸光秃秃的看着没有那股霸道。”
我摸了摸两颊刚剔的胡茬,淡淡道:“是嘛,那真是太遗憾了。”
狐狸认真的盯着我,“不过你和他确实很像。”
我笑了笑,“殷受距今都三千年了,如果真的投胎轮回应该早就出现了吧。”
“不对不对,如果人一离世就轮回,那人世间的人数岂不是固定不变?所以投胎也要看运气和造化,阎罗自会安排,有的人很快,有的人很慢,有的人可能永远都没有……”
“天呐……掌管轮回的地府真的存在吗?”
天狐像是看见了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呵呵地笑着,“那些自然是存在的,我能找到这里也是多亏了忘川河的摆渡人。可惜他刚要给我大王的画像就被孟婆劝阻了。”
“那位老太太一定是满口的天机不可泄露对吧?老一辈的人都这样,无关阴阳。”
“老太太?老太太?孩子你闯祸了呀!”天狐捂着嘴笑得枝花乱颤,“谁告诉你孟婆是个老人?地府第一美女在你心中竟成了昏聩老妪吗?再过几十年你去喝汤的时候她怕是要往你碗里丢虫子了。”
我一时有些尴尬,连声道:“抱歉抱歉,我以为煮汤守桥多是老人的差事……年轻人哪儿有耐心去做这些?”
“耐心……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是需要耐心的吗?心里没个念想真的坚持不下去。”
狐狸轻叹一声,“我认识她几千年,从未有人要求她必须去做什么,可她就是这么过来了。以痴念煮汤渡众生苦厄……奈何桥下的小鬼说她也在等什么人,确实啊……这里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是等人最好的所在。彼岸花开了又败,三生石说精诚为开。可他们没有想到,苦劝众生忘却烦忧的人,恰恰是最不愿释怀的那个。”
我突然有些不忍,低声道:“别再说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狐狸耷拉着脑袋似乎没有听见。
良久,少女轻声说:“赶紧睡吧,明天我还要去朝歌。”
“去了还回来吗?”
“你不是养了只乌龟吗?还想再养只小狐狸?嗯?”天狐雪一样的尾巴突然缠绕住我的脖子,温暖如锦。娇柔的声音里满是迷离。
我咽着口水脸颊一阵灼烧,“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不正经……如果你没地方去了自然可以留在我这里。外面风雨太大,一个女孩子别在外面担惊受怕。”
狐狸突然愣了一下,捂着嘴笑道:“谢谢你,赶快外睡会儿吧。”
“晚安,妲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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