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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价值连城(散文)

〇价值连城(散文)

作者: 文兵驿站 | 来源:发表于2022-11-04 05:10 被阅读0次

            题记:本文以母鸡阿美的口述贯穿始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易俗河镇烟塘村十年间的生活状态,社会发展,时代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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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美,过来,吃白菜。”“阿美,一起去丝瓜棚下乘凉不,食袋胀歪了,还吃。”“阿美,又生了,表现不错。”听到这些声音,我知道,主人冰岛在跟我打招呼了。从我见到的第一天起,冰岛就戴着眼镜。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上了年纪,就得戴眼镜。冰岛经常一边看我们,一边读书,是不是书看多了。

            换了我,这里飞,那里跳,多不方便。除非,配戴隐形眼镜。我视力不妙,一挨黑,什么都模糊,习惯成自然,趁早归队。我本没名字,谁乐意替一只母鸡取名呢。据说,我是一只美国鸡,带个美字,加上刚来时眉清目秀,羽毛光亮,还算得上健美吧,冰岛给取名阿美。

            “观公,来,看又重了不。”“展翅,展下翅膀看看,天空这么蓝。”“孔草,别走太远,当心野狗。”除了我,冰岛经常呼这个,叫那个,我们都让他喊熟了。听到自己的名字,免不了咯咯几声,算是应答。或屁颠屁颠,跟着他走。冰岛一伸手,就乖乖蹲下,看他将我们高举又轻放,或在背上轻拍几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远远地,听到脚步声,知道冰岛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呼应。就像一群小学生,等待老师领着去户外上体育课。“不早了,回去了,明天再出来。”一旦冰岛发出这样的口令,我们虽然有些依依不舍,意犹未尽,还是慢腾腾地,排着队,朝屋子里走去。这种默契,形成已久。

            冰岛经常掏出手机,给我们照相,录视频。几只鸡蛋,也拍得起劲。我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时间太多,用不完。在我看来,还不如留着这些工夫,找几条虫子,饱饱肚子,铲几铲泥土,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打扫房子,成为冰岛的日常。好在贴了木板,扫起来干净,利索,没有遮挡。我们的粪便,据说是极好的肥料。我不懂,什么都可以吃,蔬菜为什么偏偏爱上我们肚子里拉出来的呢。贴木板的用意,在于避免得风湿病。我们有的同类,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山村的,喜欢在树上歇宿,不愿意趴在地上,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冰岛细心,还经常清洗食盆子。

          食盆子的名字,叫狗叹气。网上买的,一只装饭糠,一只装青菜。狗为什么叹气呢,估计是嘴伸不进去,吃不到里面的东西,望食兴叹。冰岛的爱人娟子是这里的常客,招呼蔬菜和我们。有时候,一待就半天。她还在上弦月池塘里钓过鱼,退休了,在钓竿上找点乐子。

            不过,娟子钓鱼的方式与众不同,钓一条,放一条,一概不拿走,就看一下。有时候,鱼没看见一条,半天就过去了。钱,照样出。娟子注重养生,反对杀生,看不得我们吃活鱼活虾,虫子也不让吃。比较起来,我们更希望看到冰岛,有指望,有盼头,有实惠。

          二

          我与伙计落脚这地方,称做湘潭县易俗河镇烟塘村谢家组。河马一样肥胖的矮山,将这片腹地连接成一个几字。估计,好几百亩。油菜花开时节,一片片金黄,一扇扇翠绿,像动人的水彩。草木枯萎的季节,则像一顶巨大的雪风帽,戴在城市的头颅。       

          南边一口池塘,在几字的横画上,像上弦月。这口池塘,由村民郭俊加包了,养鱼。池塘涵洞的出口,就在冰岛菜园边上。常有鱼虾从涵洞里漏出来,成为我们的美味。一年四季,不乏垂钓者,半天二十元,钓鲫鱼为主。草鱼,按斤两算价。除养鱼外,郭俊加还是个菜农,擅于培育菜苗,冰岛每年去买辣椒秧子,辣椒大得像灯笼。

            孔草被狗咬后,冰岛看见狗就弯腰捡石头。在园子门外,拿砖头使劲砸去,定睛一看,是郭俊加养的北极熊狗,幸亏没击中。那条狗温顺,不多事。若是郭俊加发现了,会误以为打狗欺主。冰岛喜欢听郭俊加爱人胡桂讲话。胡桂叫路过的冰岛扯她家的空心菜,问什么叫一带一路,然后自答:“你扯了我的菜,好吃的话,下次带一路人来。”

            弦东头,是周妈家。离我居住的地方只有几米远,屋檐挨屋角。周妈家房子坐东朝西,坪前就是池塘。冰岛总是将电动摩托车停放在她家坪里,彼此熟悉得像一家人。周妈的儿子儿媳做水果生意,冰岛在她家买只西瓜,称几斤葡萄,或其他水果,是常有的事情。

            周妈的儿子周放明,喜欢捕鱼,钓鱼,捞鱼,用罾起鱼。有时,一边削菠萝,一边看着塘里的浮标,典型的一心二用。媳妇陈丹勤劳,话不多,有次扯蒜苗,当着我们的面,好奇地问冰岛:“我家娘说,你家的鸡都有名字?”冰岛朝她呵呵笑,以示默认。

            老谈以教训的口吻,对周妈的孙子周永涛说:“多读书,以后坐办公室,轻松自在。”周永涛当时没有顶撞,事后对周妈讲:“八十多岁了,还要种菜,说什么轻松自在。”周妈笑:“你怎么不当着谈爷爷的面讲?”周永涛哼了一声,说道:“还不是给他留点面子。”

          西头,是陈玉双家。陈玉双家房子坐西朝东,坪前上十米远是池塘,与周妈家指门对户,日夜相望。陈玉双五十多岁了,长相好,为人豪爽,大度,不拘小节。四十来岁时,走出围城的她,又溜进围城。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至今,仍恩爱如初。这位后任与陈玉双儿子的年纪,相差无几。她儿子结婚的时候,冰岛去贺喜,应邀写喜联,得了个小红包。

            陈玉双屋前有几棵橘树,一家人都不爱吃,怕酸。有次,叫冰岛摘了一纤维袋。说,吃完了,还来。孙子已经四五岁了,待在陈玉双身旁,儿子儿媳长年在外面打拼,很少回家。陈玉双有时会到冰岛菜园扯把菜,遇见我们,便问:“哪个是阿美?”我马上咯咯几声。见陈玉双似乎没领会,冰岛指着我:“那只,奔食的黄鸡婆。”

          三

          塘的下游,东西各一口池塘。一个端端正正的品字,就这样排开了。东边这口塘的东头,一个大屋场,住着好几户彭姓人家。彭爹八十多岁,一脸春风,喜欢开玩笑。冰岛说他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他答:“这把年纪了,不游手好闲,还能做什么。”彭妈在子女家轮流居住,她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她的大儿子,住在冰岛单位对面,相隔一条马路。保姆上街买菜,她拿菜刀砍玻璃门上的锁链,嚷着要出来。冰岛在门外劝解,她才安静下来。

          郭爹九十多岁,瘦高,一脸严肃,做事认真,菜园里弄得一根杂草也看不见。有次,坐在路边对冰岛感叹:“日子好过,我要走了。”郭妈开朗,乐观,常到周妈家走动。头发纯白,像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夸冰岛菜种得好,夸我们听话。郭爹去世后,郭妈住到女儿素素家去了。

            刘玉梅大嫂心直口快,直言不讳。冰岛家的鸡被盗,她当着警察的面发牢骚:“报案有什么用?又破不出。”平平是三个孩子的奶奶,菜种得有水平,菜园像示范基地。平平的妯娌素素,长于做萝卜皮、苦瓜皮、桃子皮、南瓜皮、黄瓜皮。冰岛甚至一度认为,素素天生就是为制作这些特色小吃而活的。

            屋场前面一丘田,是大郭的菜园。大郭做事规矩,土整得直,沟抽得深,草扯得净,菜种得好。种了菜,送学校食堂。冰岛常去沟里捞鱼,给我们吃。大郭的爱人老李,跟大郭一样勤劳,皮肤黑,仿佛把天下的太阳,晒了一大半。夫妻俩憨厚,诚信,口碑好。

          塘的西头,搭着一间简陋的屋子。承包鱼塘的老明,与老婆住在里面。老明六十好几了,是组上的拆迁户,手头不缺钱。养鱼的同时,还种菜卖,兼做清洁工,一刻也不愿闲着。老明个性鲜明,一般人不敢惹,其实心不坏。冰岛在他家买过几次鱼,在年前起鱼时节。空心菜过剩,叫他割了去喂鱼。

          几字中间偏下,打一点,是郭俊加家。凡字下面一横,是湘潭子敬学校。听到喇叭响,老师吹口哨,学生书声琅琅,我就想入非非。从没进过学堂门,搭帮喜欢写作文的冰岛平日灌输些学问,我才似乎开明了些。否则,除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懂。我在这篇文章里讲的,多数是从冰岛嘴里,或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或根据我平日的观察,实事求是,不敢信口开河。

            四

            腹地的周围,高楼林立,道路纵横,洋溢着现代气息。计划与票子,项目与图纸,随时蚕食着这片鲜嫩而脆弱的桑叶。原先,这里以种植水稻为主。后来征收了,尚未开发利用。荒着,也是荒着。不管是谁,征得同意后可以种菜,有个前提,到时候,青苗补偿归原主所有。水旱无忧,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人气旺盛。

          这里云集着几十户菜农,有的是组上的村民,更多的是附近的居民。有的退休了,身体好,闲着没事干;有的从农村来,做惯了,手痒,不动不舒服。大叔大婶居多,一般都上了年纪。冰岛就属外来人员,再过两年,就退休了。

          冰岛围的一个长方形园子,在山的怀抱,像个港湾,有四分之一个篮球场大。园子的东面,是山坡。东、南、北三面,环绕着茂密的竹林,高大的树木。西面,是开阔的田土。搭建的房子在东南角上,门口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樟树,像把撑开的伞。冰岛用竹子、木条,在西面插成人多高的篱笆墙。

            在园子的东北角,冰岛又搭建了一间新房子,以放农具为主。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备用。我们现在居住的房子,已经是第三次重建。材料来源,东拼西凑,废物利用,除了铁丝与钉子,很少花钱。不用好看,遮风避雨,实用就行。有朝一日,现在的房子住不下去了,我们搬到新房子里去。

            园门,开在西南角。一条南北向的小路,从门前闪过。园子里有两棵橘树,一棵在东边老屋子旁,一棵在西边进园门左手口子上。两棵柚树,一棵在西北角,四五米高了仍不见开花,一棵在园门口橘树的东边,柚子又大又可口,树呈丫字型,去年一场大雪,压断了南边这枝主干。周妈心痛,这些树都是她家栽的。冰岛负责施肥,浇水,管理。挂果时,周妈慷慨,分些给冰岛。

          路的西面,沉下去两三米深的一级,是冰岛的菜园。沿阶梯走下去,过一座石板桥,就到了菜园。桥下,延伸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沟。菜园的南边,就是那口上弦月一样的池塘。冰岛菜园的北边,紧挨着周妈家的菜地。冰岛、周妈家菜园的西边,分别是冰岛的同事兼菜友老谈、老左的菜园。

            老谈菜园往西,沉下去两三米一级,是小郭的菜园。与老左的,南北相邻。小郭是大郭的弟弟,爱人叫玉子。玉子怪小郭薄膜揭早了,丝瓜苗都晒死了。那年,丝瓜却大丰收。小郭在水沟里捉到一只大甲鱼,放生了。碰巧,冰岛在菜园里发现一窝甲鱼蛋。

            “阿美,吃红薯,观公也来。”娟子在喊。这里确实是一个避风港,过路人不多,进园子里的更少。两年前的春天,为了预防疫情,冰岛与娟子修建火塘,捡来干树枝,生火煨红薯。顷刻间,我和观公领略到人世的烟火气息,吃着热乎乎的煨红薯,所有的温暖刻在心底。

            五

            潜伏着的危险,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初春。冷雨。寒风。2022年2月8日下午。我与展翅在园子里刨食,孔草在园子外单独行动,冰岛在菜园里扯红菜薹、白菜薹。零星的鞭炮声,在周围响起。这一天,是正月初八。忽然,孔草大声吼叫,撕心裂肺,火速朝周妈家菜园飞去。冰岛抬头,看见一只健壮的黑狗正在袭向孔草,立马边呼喊警告,边快速跑过去。

            慌乱中,黑狗途经老左的菜园灰溜溜逃掉了。老左种菜的特色,是广种薄收,蔬菜与杂草同在,吃不完的菜,扯不完的草。就像一个喜欢做作文,却不注重校对的作者写下的文字,那些杂草,无异于文章里的错别字。老左的拿手菜,是凉薯,上十斤一蔸。

            孔草,在惊慌中疾走。冰岛抱到时,见它背上、脖子上被咬掉几把羽毛。一身透湿,又冷,又紧张,浑身发抖。冰岛把它抱在胸前,用语言安慰,用干布擦拭。那晚,留下我与展翅在房子里,心中充满疑问。第二天上午,孔草精神抖擞地回来了。

            有惊无险,我和展翅都很开心。多一个伙计,多一份温馨。少不得,少了,冷冷清清,日子显得格外漫长。孔草告诉我们,冰岛抱着它放在垫着报纸的桌子上,娟子一手抓电吹风吹着,一手在它身上不停地探冷热。冷了,吹不干。太烫了,会伤着它。吹干身子后,孔草在阳台上住了一晚。担心受冻,娟子用旧衣服给絮了个暖窝。

            那一夜,孔草恐怕会终身难忘。冰岛告诉我们,过年不久,饭店大多没开张,连残菜剩饭、肉骨头都难得弄到一口,加上雨雪连绵,天气寒冷,野狗们饿得发慌,四处游荡,见缝插针,寻找机会。因此,得格外小心。从那以后,冰岛把我们盯得更紧了。

            这里是郊外,野狗成群。坟坑里,草垛中,屋檐后,到处可以繁育。早两年,周妈家的一只麻鸡婆被活活咬死。周妈恨死那些狗了,恶言相向,咬牙切齿。跟冰岛不同,周妈不是喂了好玩,鸡与蛋,是她的一个经济来源。丟失一只鸡,损失她几十上百元收入。看到野狗,她就打。

            带孔草回家,是有意的,为了它的生命健康。有一次,因为疏忽,让一只蚂蚁流离失所,冰岛忏悔不已。一只大蚂蚁爬在衣服上,悄悄跟随到冰岛家。冰岛发现后,轻轻拈着,扔到窗外。一只蚂蚁的命运,从此彻底改变。家里的担心,同伴的牵挂,自己的思念,无法让它找到回家的路。被冰岛送到乡下屋前的池塘里,逃出涵洞的那几条鲫鱼,也许可以找到开心的理由。

            六

            美国鸡的特点,是不长膘,不来抱,勤产蛋。老了,还是一把皮包骨。用人的话说,相当骨感。寒冬腊月,也不闲着,照样忙着生蛋。为了保护鸡蛋,冰岛费了许多心思。我们中的一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迷上了吃生蛋。这里的我们,包括我,展翅,还有孔草。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就不透露具体是哪位伙计了。

            冰岛找来一只塑料水果篓,将底打穿,篓上安装木板、竹条,纵横交错,保持间隔,用带子捆紧,固定好,下面铺设海绵,做了个产蛋窝。伸长脖子,仍能啄食到。垫上红砖,才够不着了。生下来的鸡蛋,有了安全感。说起来容易,为这件事,反反复复,拆拆修修,冰岛足足琢磨了半个多月。

            有时候,我们也会耍点小聪明。一年到头,待在鸡舍的时间多。出来的时间有限,所以特别珍惜。明知要生了,偏偏不进去,实在憋不住了,才随便找个隐蔽地方解决。冰岛早已识破,一看到我们形迹可疑,东躲西藏,立马逮住,关进去。直到生了,听到呼唤,才重新放出来。

            冰岛不亏待我们。蔬菜多的时候,任我们到菜园里去,想怎样吃,就怎样吃。食盆里,常来不速之客,尤其深夜,成群结队乘黑打劫。稻谷咬得剩下谷壳,玉米一粒粒搬走。冰岛将玉米粉拌在米糠里,我们爱吃,常客却无从下嘴。

            买到碎米,或廉价大米,和着红薯、豆子、水果、南瓜、肉皮、鱼等食物一起煮熟,每天带一袋,改善伙食。偶有外出聚餐,总要带些回来慰问。到江边捡螺壳,敲碎,补我们的钙。得空时,捞小鱼小虾款待我们。挖土时,让我们待在身边,小打小闹。

            待遇这么优厚,吃蛋,就有些理亏了。眼看着空空的蛋壳,或蛋的痕迹,冰岛心痛。换了谁,都于心不忍。没有咒骂,没有抱怨,一直在想办法。偶尔跑远了,踩倒菜苗,跑到人家园子里啄食蔬菜,冰岛不怪罪,讲道理,重疏导,尊重我们。

            七

            岁月更替,生命循环。2021年1月31日,我与观公宿舍的旁边,来了两位邻居,也是美国鸡,个子高大,身材不错,羽毛呈咖啡色。后来才知道,一个喜欢张开翅膀,动不动就扇几扇子,脖子上戴着乳白色的项链,叫展翅。它的前生,估计是-只鸟。一个爱啄青草,叫孔草。它怎么这般喜欢吃草呢,又不是羊,也不是鱼,更不是奶牛。冰岛说,我与观公年纪不小了,展翅与孔草是来接班的。

            除了喝水,偶然看到倒影,我看不见自己的衰老。冰岛说,我秃顶了。才三四岁,就不再年轻,冰岛五十好几了,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回老家接矿泉水,能挑一百二十斤的担子。人与鸡的寿命,看来不平等。我自己也感觉得到,以前敢于与伙计争食,到如今,它们不欺负,就是给面子了。太阳太大,雪太深,寒风刺骨的日子,我都不敢出门,宁愿窝在家里。

            冰岛专为它们搭建了房子,就在我们的旁边。据说是隔离需要,为了保护我们,当然也保护它们。果然,没几天,它们就生病了。遭遇了与我们同样的经历后,冰岛打通房子隔墙,我们集合了。它们也是从刀下赎出来的,价钱是一百一十六元。姐妹四口,朝晖夕阴,昼夜相处,风雨兼程。

            观公,是只土鸡。刚来时,我们的身子几乎一样大。我与它相依为命,形影不离。遇到好吃的,我喜欢争抢,它总是谦让,像仁慈的姐妹。它憨厚,无争,遇见猫狗,却挺身而出,拚命抗敌。我好动,它好静。慢慢地,它丰满起来,估计有上十斤重,像座小山。

          周妈跟冰岛开玩笑:“斩了它,炒得一大脸盆。”冰岛不肯:“鸡负责生蛋,我负责养老。”养了这么多年,冰岛从没宰过鸡,也不送人。死了,就地掩埋,写文章,做挽联,深切怀念。2021年6月5日,我发现观公倒在地板上,以为睡着了。冰岛说,观公走到尽头,它不走,它走不下去了。它的坟墓,在园子里靠山坡的一棵橘树下。旁边,几棵紫苏散发清香。几天后,冰岛写下长联:

          公自深秋来,在盛夏去,简陋居,粗糙吃,生蛋不报喜,园边不啄菜,冠赤身健,与阿美为至友,两年如一日,影形不离,忽然间即成永别,公留风范垂日月;我由细雨到,从初晴归,轻松笑,缓慢走,作息无闻达,手上无缚鸡,眼花耳聋,跟古人做良朋,一秒似半分,亲密无间,俯仰际就是年久,我守旧书度余年。

            八

            “怎么尽养母鸡,不喂只公鸡,调剂它们的生活呢。”有人调侃。冰岛的解释是,这里在野外,不在主人身边。公鸡一打鸣,远近都听得到,等于给小偷做广告。鲜为人知的是,我也遇见过爱情。像馅饼,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我。短暂,却真实。真实得像樟树上的鸟窝,竹林里的笋,雨天的嘀嗒声。

            2020年6月12日到17日,冰岛请假回老家建房,又一次把我与观公带到乡下。冰岛的老家,在湘潭县锦石乡碧泉村水塘组。在那里,我有幸与我的相好重逢,度过了几天快乐时光。我的相好,一只俊俏的公鸡,相貌堂堂,精力充沛,在一群鸡中充当领军人物,冰岛叫它花队长。我去的时候,它春风得意,妻妾成群。难怪,叫花队长。一向稳重的我,居然有了丝丝醋意。只是,我没发作,把想法埋在心里。

          就在重逢的一个月前,冰岛送患病的母亲出院,把我与观公带回去住了三天。我从没坐过小车,冰岛用笼子装着我们,放在后背厢里,说是没人管我们,带着去走人家。一路上,我和观公想入非非,以为好日子到头了。谁知,四五十分钟后,我就见到了花队长。当时,花队长一脸惊讶,想不到还有机会重聚。我们耳鬓厮磨,欢天喜地,旧梦重温。

            认识它,纯属偶然。半年前,冰岛破例在晚上出现,打着手电,送上一只公鸡。它,就是花队长。住在一起的一周内,花队长与我渐渐产生了好感。彼此还没来得及表白,花队长就被带走,去了乡下。听冰岛说,花队长是小区外的居民,因为调皮,不安分守己,从墙外一跃,飞进来回不去了。冰岛逮到后,收养了它。

            在乡下,我和关公拜见了冰岛的父母,他们用米饭、谷子和热情,招待我们。冰岛的父亲八十来岁,爱劳动,种了许多蔬菜,养了两塘鱼。冰岛的母亲将近八十,烧火做饭,扫地洗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屋前一口大池塘,冰岛和娟子带我们在池塘边散步,农村的空气多么清新,环境多么优雅。这样一想,还是花队长有福气,在这里定居了。

            九

            冰岛告诉我,他查看了日志,我是2019年10月6日报到的。与我同行的,是一只黑母鸡,冠子红,模样俊,极像三国时期一位名将。为避免重名,冰岛叫它观公。我与观公都是农贸市场出来的,刀下余生,心存感激。

            住下第三天,我就生下一只蛋。冰岛开心极了,握在手心,说捡到一枚太阳了。太阳在天上,有时也会掉进水里,怎么能捡得到呢。冰岛的话,我常常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弄不明白的,也懒得问,怎么讲是他的事,我管住自己就行了。

          房子像红薯窖,低矮,潮湿,阴暗。也许是冰岛怕人打主意,建造得相当低调。以前吃鸡饲料,冰岛给的是玉米粒与稻谷。以前有灯光加温,如今在地洞里,像地下工作者。讨厌的蚊子,黑压压袭来。不适应环境与饮食,没多久,我与观公双双生病,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见我睁只眼闭只眼,冰岛说:“阿美,你看上去像红绿灯。”

            冰岛将药丸包在熟红薯、米饭里,扳开嘴巴,叫我们吞下。每天,外加一两粒雄黄油大蒜。喂鸡后,冰岛学到一个偏方,端午节那天,将雄黄、大蒜泡在植物油里,用瓶子装着。发酵后,大蒜成了给我们治病的上好药物。还买了鸡饲料,带我们到外面晒太阳。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骑电动车来往,单边有一公里多远,冰岛真不容易。大约一星期后,我与观公渐渐恢复健康。冰岛捡到砖瓦,另建一间通风透亮的房子,住进去,就很少生病了。房子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宿舍,另一部分放农具。 

            农具多着呢,锄头,二齿耙,铁铲,箢箕,扁担,草帽,雨伞,装菜用的塑料袋,还有菜刀,斧子,剪刀,锤子,钳子,勺子,桶子,篓子,盆子,建房用的铁丝,钉子等等,不一而足,不计其数,不胜枚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种菜喂鸡,需要这么多装备,不仔细统计,还真想不到。

            十

            冰岛考虑得最多的,还是我们的生命安全。早在2015年9月24日4点30分,也就是我们现在安居乐业的地方,冰岛发现,10只母鸡全部被盗。现场,留下一个纤维袋。“贪心不足,下次还来?”看着这个袋子,冰岛苦笑。鸡去屋空,万物清静,盗贼无情。冰岛一个人坐下来,默默待了许久。一只只母鸡的形象,在脑海里栩栩如生。留在窝里的几只鸡蛋,余温未散。

            本没打算报警,没监控录像,价值不大,不容易破案。邻居周妈为了避嫌,提出了这个要求。警察到现场察看后,认为不属入户盗窃。因为简陋,不能住人,算不上法律意义上的房子。冰岛在派出所做了几小时笔录,报案价值一千二百余元。案件至今仍然悬着,冰岛却发现了蛛丝马迹。

            周妈家的隔壁,有两栋并排的空屋,李妈家的,屋前是冰岛往来的必经之路。李妈七十多岁了,与两个早已成家的儿子都进城了,屋子一直闲着。邻近周妈家的一栋,租住着一对母子。母亲七十多岁,农村来的,命不算好。大儿子去世了,二儿子是个中年人,单身汉,瘦个子,无业,跟母亲住在一起。

            传说,瘦个子曾经独自租住在谢家组,一位亲戚家的鱼棚里。鱼塘大,鱼养得肥,瘦个子成了蹲守在鱼塘边的一只猫。住在鱼塘边,吃在鱼塘边,鱼塘成了他的奶妈。租到周妈家隔壁后,被发现,晚上用渔网打捞上弦月池塘里的鱼。有人向郭俊加报信,瘦个子被逮了个正着。

            有次,冰岛看见瘦个子在塘边磨刀,暗地里数了一下,大大小小,九把。冰岛担心这些刀,会插进鸡的胸膛。特意提了20只鸡蛋,送给那位母亲,算是打招呼,以礼相待。后来,这对母子搬走后,房东清扫时,发现楼上,楼下,桌椅上,床头下,到处是鸡粪鸭粪狗粪羊粪。不明真相的,说不定以为这里曾是养殖场。

          听说瘦个子得了重病,又听说病好了心理出毛病,住进精神病院了。冰岛说,鸡被偷了,心里极不是滋味。不能断定,假定是瘦个子下的手,宁愿送这10只母鸡给他,希望他光明正大,自食其力,身心健康。冰岛喂鸡的历史,出现长达四年的空白。

          母子俩租住时间不到一年,因为儿子的所作所为,留下的印象却是长久的。值得欣慰的是,大儿子的一位女儿,在湘潭一家医院做护士,经常开车来看望,问寒问暖。这位孙女,成为奶奶生命中的主心骨。困难如同贫瘠的土地,追加肥料就可能改变。心若歪了,不易矫正。     

            十一

            搬到这里前,冰岛在一个叫罗定明的村民家附近,种菜两三年。那是冰岛的第四站,至今为第五站。罗定明家,在凡字撇的落笔处稍远的地方。那时候,罗定明六十来岁,种水稻,种菜卖。圆圆的脸像青蛙,人家叫他定麻蝈。冰岛为他家扮过禾,代写过文字,相处融洽。橘子、桃子、枇杷熟了,总要摘些给冰岛,礼尚往来,亲如兄弟。每次相见,总有说不完的话。

            有天夜里,罗定明抱着一只西瓜,问到冰岛家来了。他需要打一个报告,不知怎么写。附近不少村民,请冰岛写过东西。某夜,周妈家蔬菜遭人光顾。“尊重劳动”、“将心比心”、“经常洒药”、“偷吃危险”,冰岛在周妈家菜园举办书展后,不知是人家良心发现,还是什么原因,反正从那以后安宁了。

            田土的原主,在地里栽培桃树,菜种不下去了。正巧,屋门口有丘田,周妈想讨些力气,招兵买马,承诺垦翻之后,一半归她,一半归他人。2012年8月5日,冰岛自告奋勇,挥舞银锄,汗流浃背,一连苦干多天,有了新菜园。手板上,长出血茧。挖土的同时,搭建新屋子。那年,冰岛四十八岁,干起活来一鼓作气,浑身是劲。

            老谈参与后,那丘田像西瓜,北边的一半归周妈,南边的一半从中切开,东边归冰岛,西边归老谈。冰岛将自己的切开,北边的归冰岛,南边的给老张。老张是冰岛同事的父亲,同住一个院子。老张是水利能手,抽挖深沟,淋菜方便。两年后,年近八十的老张放弃种菜,去长沙陪外孙女读书,那片西瓜又回到冰岛手中。

          原先,在罗定明家附近,冰岛已喂鸡两年多。最多的时候,七只母鸡,一只鸭子。2012年8月11日,新舍落成,我的前辈麻花妹、黑小大、福建新娘,鸭子清明花等,搬进新居。清明花拉稀,影响清洁卫生,冰岛将它送给人家喂去了。到被盗时,鸡的队伍壮大到10只,达到鼎盛时期。

            多的时候,一天能捡到六七只鸡蛋。吃不完,冰岛拿了送人。送不完,出售。人家一听说正宗土鸡蛋,纷纷订购。不论大小,一块钱一只。十只,往往不止一斤。价廉物美,供不应求。冰岛说,没打算赚,兑点成本就行。一户户送,一单单到位,当做散步,乐此不疲。

          罗定明家,已搬进城区。他不再种菜,驾驶一辆电动汽车,负责接送上学的孙辈。那座依山搭建的农具兼鸡屋,主体坚固,蛛网密布,陈旧不堪,石棉瓦上荆棘丛生,房子却依旧能遮风避雨。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守望着昼夜流逝的岁月,守护着曾经的身影。那里的桃花,开过多少遍了。那里的桃子,大而甜蜜。

            十二

            种桃的人,只管种植,不顾收获,任人采摘。这位田主,是建筑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的是,征收的时候,摘另一种桃,也就是青苗补偿。事先,征得住在单位对面的彭妈的孙媳妇、即田主的媳妇灿宝的同意,冰岛与娟子摘过几次桃子。摘回家后,摊在地上,一片丰收景象。

            过后,送点新鲜蔬菜、鸡蛋,或其他食品去感谢。投桃报李,不能白吃人家的。灿宝常到小区内晒被毯,或带着两个女儿,到球场上活动筋骨。她的微笑,如同一朵永不凋谢的桃花,映红春天的脸庞。估计蜜蜂蝴蝶见了,也会赏心悦目,流连忘反。

          冰岛搬过来种菜喂鸡,朝花夕拾,冬去春来,眨眼就十年。我们像桃花,以图文、视频等方式,出现在报刊,在各种平台,在熟人的口碑。常有人见到冰岛,头句就是:“你家阿美,还有展翅,孔草呢。”想不到,我们的名字,从鸡窝里飞出去了。

            一位副刊编辑先生读到文章后,打来电话,愿意出高价购买,被冰岛婉言谢绝。“到你家捉只大母鸡,尝尝鲜,解解馋。”熟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冰岛哪里会舍得。杀他的鸡,无异于伤筋动骨,挑战底线。自从喂鸡以来,刀子不挨鸡脖,筷子不动鸡碗,鸡汤都不喝一口。鸡是冰岛的宝贝,魂牵梦绕,价值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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