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池塘边,菊花黄。
当我还是个野丫头的时候,每天上学的路上都会经过一片池塘旁边的泥洼地,那里生长着一小片菊花。菊花不算很多,呈短“7”字形环绕池塘。因无人打理,我们管它叫做野菊花。
野菊花在每年的秋冬开得特别的鲜、特别的黄,那种鲜,给人一股顽强的气息,透着生气;那种黄,是一股金灿灿的黄。菊花在冬季的冷风中摇摆着它偌大的脸庞,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花蕊,显得特别的美丽迷人。菊花的矶竿细而高,犹如身材苗条的女人,在风里摇曳。
她,一个长相卑微的女孩,她的五官很细,只是没有一处长在正确的位置上。她细眼睛,细鼻子,细脸蛋,一只眼睛明显是长错了地,打出生那时起便在她的小脸上移了位,另一只眼睛看起来显然要比这只眼睛大许多。这只小眼珠子中间印着一个很明显的白点,整整占据了大半个眼球。人体的黄金分割用在她身上,只能说是对她的讽刺;她瘦瘦的胳膊,细细的身段,脸上有一股黄,大家都叫她“细闷闷”。
她是自卑的,那种自卑发自内心很深的地方,让她与生俱来就选择了低头。极少抬头的她,故意留着长长的刘海挡住她的小眼睛以及那张卑微的脸。
她很少跟同龄的人玩,同龄人亦排斥她。她却很喜欢和我们这些比她小上几岁的伙伴玩。她在孩子的世界里,做了一回“王”,做了我们的大姐。唯有跟我们在一起,她才会露出笑容。每逢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们都会另外从家里拿一份给她。
每年冬季,她便带领我们来到池塘边,采摘那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菊花。野菊花好美,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向阳一面的菊花开得特别的艳,香味极浓。
每次我们怀里都拽满了菊花才肯离去,奔回她的房间。细闷闷的房间很小,只有几平米的地,而且还是跟她家的牛房相邻,中间只隔了一堵墙。我们从家里找来所有的瓶瓶罐罐,她便开始教我整理那些瓶瓶罐罐,教我们做手工。我们把剪出来的手工用粉笔涂上不同的颜色,并用香糊把它们贴在瓶子的外围上。我们把废纸剪成了窗花,把瓶盖串成了铃铛,把啤酒瓶摇身变成了美丽的花瓶。我们把窗花贴在窗口上,把铃铛挂在床头的蚊帐上,把釆回的菊花插在花瓶里。瓶子插不下的时候,我们就把剩余的野菊花用绳子系在枕头边,床栏上以及用胶布把它们贴在窗口上,小小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美丽起来。接下来,她开始给我们每个人打扮,给我们扎头发,每个人的发型都不一样,她在我们的头发上插上一小朵野菊花。我们开始把她的衣柜翻得七八乱,拼命地寻找那些与我们年龄不相称的衣服(她姐姐成年的衣服)和高跟鞋来穿上,直到把自己弄得像个公主,或者成熟的青年姐,那小小的镜子被我们抢着照了千万遍,那小屋里充满了我们欢乐的笑声……
细闷闷很勤快,经常帮家里洗衣服和挑水,她能帮家里做许多家务活。也是那时起,她教会我做很多的事:扎头发、洗衣服、玩扑克牌、挑水、种菜、浇花,当我把菜园里的菜浇得水水嫩嫩的时候,总是为迎来父母亲的表扬而无比自豪。在我们面前,她是自信的。她微笑的时候,我能看到她那双不协调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线。那双小眼睛告诉我,她也是快乐的。
釆回来的野菊花,每每到了第二天,它的叶子就开始变黄和枯萎了。那片片花瓣出现了下垂和折叠,带着一股萎靡气息。到了第三天,菊花的香气淡了,透着淤泥般的水气,整朵花变得更黄了,那种黄失去了鲜艳艳的色彩,也不再是金灿灿和鲜艳艳的颜色,而是变成了一股沉积后暗沉的黄色,是一种焦黄,没有生机,类似于身体的萎靡,预示着凋亡的来临。
我上初中那年,细闷闷已经去了外地打工。偶尔见到的她,仍然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细细的眼睛,低矮的身段,平平的胸,脸上始终是一副蜡黄,还是像极了那株没有养分的菊花。那年冬季,听说她嫁到了外地,嫁给了一个老她二十多岁的男人,还生了一个女儿,听说她的男人对她并不好,时常挨打,男人嫌弃她没发育好,时常把她的胸部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她试着逃离过,可是没有等她走出村里,又被揪了回去。后来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又是一年冬季,菊花黄了。我梦见细闷闷回到了村子,变得漂亮了一些,还带着她的女儿,我们一起来到池塘边采野菊花。等我醒来,听到窗外的人说她死了,说她是去池塘边洗衣服然后掉进了池塘里死掉了,留下那个只有一岁并且长得营养不良的女儿。我不敢相信,因为细闷闷明明会游泳的,怎么会掉进池塘就死了呢?我追问村里的人,她们只是摇头沉默。傍晚,我一个人来到池塘边,采下野菊花,做成花环,点上蜡烛,附上写有她名字的纸条,让花环游向池塘中央,告诉她,菊花黄了……
今年冬季,回家的时候我再次路过那片池塘,菊花早已经不在了,那片野生的菊花地被做成了房子。我走到池塘边,想起了细闷闷,想起了我那患重症肝炎的父亲,他用它那只颤微微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躺在床上念叨着我的名字。我又一次看到了他那张发黄的脸,医生说那是肝内胆汁淤积过度泛出的一种黄,是病危临死前的黄……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我不禁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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