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秋涛道:“这么说,无论是企业也好、个人也好,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行进有两种悲壮的姿态,一种是在持续的对耗中艰难地禹禹而行、一种是在不断的妥协中狼狈地蹒跚而行。”仇大同笑道:“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就像被强奸,但你要学会换个姿势,可能会舒服一点、没那么痛苦。”】
有件事,它看似是一种搞笑的滑稽,又貌似是一种无奈的悲壮,这件事可能叫作认怂。
因为有些认怂的话乍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好笑,但仔细想起来又会让人觉得很伤悲,比如刘善存最近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要不是因为当时反抗不了,我早就翻脸了。”
当初不敢翻脸,现在不嫌丢脸,不管有用没用,逢人就要申辩,这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也是一种让人觉得无聊的态度。既然当初认怂选择了与坏人同流合污,那么现在就不要再去申辩装作无辜,扭扭捏捏到头来好人做得不彻底,坏人做得不透彻,不论骨气也好、还是志气也好,一口气都没给自己留下。
而且越申辩就好像越心虚、更似身上有着种种要洗脱的是非一般。清者不辩,对于公司近期对新家居事业部生产上原材料配件的采购进行成本审查、以及对整个销售系统的工作作风问题进行纠察这两件事,年重九一不想主动去申明什么,二不想存心去搅和什么。
而葛求备在被伍秋霞逼着接了对新家居事业部供应链成本进行审查这项工作后,心里就一直在犯怵。这件事摆明了是要整吴行之和秦山河的黑材料,葛求备沉寂了好多天,在伍秋霞的一再督促下终于拿定了主意,一边想着法子绕开吴行之,一边想从年重九身上下手以探下深浅。
葛求备不外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吴行之毕竟不是他这个刚升了副总裁的葛求备敢去招惹的角色。虽然葛求备也讨厌吴行之,也恨不得搞垮吴行之,但他更忌惮吴行之和秦山河的凶狠,更怕折腾一番到头来整不垮吴行之,反被打击报复,搞出那种强奸不成反被日之类的事就不妙了。而调戏调戏年重九似乎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也没什么危险。况且,像这种得罪人不讨好的差事,葛求备觉得,从善良的老实人身上捣鼓一点不疼不痒的小是非出来,糊弄一下公司即可。
倒是刘善存为年重九仗义执言,对葛求备说,“年重九实际上并没怎么参与春辉公司供应合同的谈判,这一点我是清楚的。”这很出乎年重九意外,更出乎吴行之意外。
吴行之怒道,“哟哟哟……现在这又是什么世道了?都是好人,就我一个坏人?涂明仁可以张牙舞爪,刘善存又算是什么东西?调查我?他也配!”
就像一个倔强的屠户,肉臭了也不能倒了架子,摆着谱选个像样的掘墓人仿佛是吴行之最后凛然的底线,这也算是吴行之烈性。
既然都已经点名道姓了,那还客气个啥?就像古装剧里的酷吏看到囚徒后便迫不及待地挽起袖子要冲上去大展身手,自从成立销售作风纠察工作组后,涂明仁早就兴奋地看着吴行之两眼放光,眼神里既有凶狠、又有悲悯,颇像饿狼看着掉进自己手心里的小羊,既恨不得马上扑上去把对方撕成碎片,又担心自己手太黑,把对方一瞬间玩残了可就没了乐趣。
林满曦却没有吴行之那么烈性,这个官瘾颇大的销售部长天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向自己的副部长汇报各项调查事宜。而林满曦一天又一天的惴惴不安在当下完全像是自作多情,涂明仁现在根本没空去寻思如何料理他,抓好把柄秋后算账更符合涂明仁对待林满曦的态度。
把柄是现成的,只要打开口子。涂明仁开通了检举信箱,长期以来受吴行之和林满曦打压的原销售二部、三部的业务人员纷纷写检举信,加上客户也一直对现在的销售管理和各种作风怨声载道,针对吴行之和林满曦的投诉信越来越多。
装腔作势死撑的吴行之终于开始焦头烂额、手足无措。林满曦也一日三惊、到处乱窜,甚至找到年重九,堆了满脸的可怜兮兮道:“还是年部长厚道,有君子之风!当初托付给我的那些原四部人马没有一个在背后告状的。当初他们背叛了你,我还以为他们总有一天也会背叛我。”
林满曦吹捧中带着求告,递过来“君子和厚道”这顶高帽子,年重九当然不会戴上去,他明白林满曦希望自己能够出面弹压一下旧部属,让他们不要去投诉闹事,以免他的处境进一步恶化。
年重九道:“其实当初把他们托付给你以后,工作上我就没再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过任何一句话,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至于说什么他们曾经背叛过我,又何曾谈得上?他们当时也只是为了工作,保住自己的市场罢了。”
年重九看着这个前些天还机关算尽、满腹意气地给自己发短信的林满曦在眨眼之间便沦落到挣扎、害怕、到处求告以图自保的境地,深叹了一口气。可能这个可怜的林满曦认为他已经处在了悬崖边上,只要别人轻轻地一推……
确实,如果从利益的角度去权衡思量,林满曦的处境比吴行之要更加危险。因为对涂明仁来说,把问题和矛盾集中起来搞垮林满曦更安全、更容易、更利于涂明仁自己升职上位。
但是,管它呢!快意恩仇、先爽了再说可能更符合已经隐忍太久的涂明仁的性格和当下的心情,或者涂明仁的策略是先干掉对抗的,再收拾卖笑的。
不管怎样,负责销售作风纠察的涂明仁算是跟吴行之坚决地耗上了,查起销售违纪的事来就像挖人参一样,揪住一点苗头就刨地三尺、搞得风风火火。仇大同便乐得旁观,只管准备好等着补枪。
供应链审查工作组的葛求备和刘善存却仍对吴行之眉目含情,扭扭捏捏地不着调,好像打狗要先看准主人的脸色。
而秦山河实际上已经被晾起来了,在这两项事务上都插不上手,也没胆量插手。他恐怕已经巴不得能置身事外,把所有能牵扯到他的事情一推二五六,只是在背地里密切关注着两个工作组工作的开展,明面上绝对不掺和、不过问、不表态。
但老好人岂是那么好做的?伍秋霞当然不会让刘善存和葛求备继续敷衍下去。
可能在伍秋霞贯彻的各种安排中,她本欲借助仇大同和涂明仁的工作组拨乱反正,以重聚人心、重整士气,做调整工作;而希望借葛求备和刘善存的工作组审查新家居事业部供应链问题的机会,清理掉一些不合时宜的人和不切实际的事,做清除工作。
伍秋霞像一个较劲而执拗的项目监理,严格按某种构想把控着事态发展的方向和分寸,不该多使的劲她一分都不让涂明仁和仇大同多使,不该省的力也绝不让葛求备和刘善存省。
后来事情的发展也在预想之中,涂明仁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本着掘地三尺的态度和风闻言事的原则,把秦山河和吴行之到公司后对整个销售系统所做出的人事变动筛了一个遍,针对秦山河和吴行之安插进来的那些干部与员工,详细地调查了他们每个人工作中出现的违规事项以及相应的客户投诉,并附上他们每个人在岗的业绩表现和工作开展概况,整理成了一份材料。
涂明仁随后附上一份结案报告和处理意见书,把所调查的人员和问题整理归类,按公司制度够得上开除的、降职的、罚款的、通报批评的,详细列了一份清单提交给董事办。
当然最重要的是涂明仁针对吴行之单独整理了一份报告,把所收集到的有关于吴行之的检举信全部拢在一起,整理成一摞附在后面,厚得竟然连订书针都钉不透。
伍秋霞把厚厚的文件转给仇大同,道:“涂明仁还是称职的,做事也精细认真,只是不知道这些文件有没有给你预审过。还有,你们俩这个纠察工作组的调查工作也算是告一段落了,看来销售系统的作风问题确实是存在的,有些事情比客户投诉的情况还要严重。在这些事情上公司也不宜缄默纵容,但是对这些事的处理意见不宜以工作组的名义去下达,而且具体怎么去处理,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即使吴行之有一万个必须被开除的理由,伍秋霞也绝对是要借葛求备和刘善存的手干掉吴行之,必须是这样也仅限于这样。仇大同吃准了伍秋霞的心思,但该有的态度还是要表,便斟酌着道:“对于这些工作作风问题我一直主张从严处理,但牵扯面太广,而且以作风问题进行整顿容易引起销售部门和市场上的连锁动荡,善后工作的准备现在还不充分。”
仇大同道:“我觉得,眼下要处理须抓住重点,但又不能单纯处理作风问题,我有三项处理意见。第一,在销售系统基层干部这个层面上,把违规严重的几个开除、把资质平庸又处在重要岗位上的降级或调走;第二,把还留在公司里的那些老员工中有能力、优秀的几个干部和员工重新提拔起来,稳住销售局面;第三,在基层销售员工层面,把牵扯到的人该开除的开除、该调换的调换,重新梳理调整业务管辖的市场划分,把品行端正又有能力的员工放到重要的位置上去,稳住重要市场就是稳住公司销售的基本盘。”
伍秋霞道:“那就按这个想法,把这件事交给你,以人事考评和业绩考核的名义酌情处理吧。”
与涂明仁不一样,仇大同从来不会快刀斩乱麻,而是捋好线索剥丝抽茧,慢而柔的功夫看着宽缓,但老辣彻底又分寸到位。
葛求备和刘善存看涂明仁和仇大同缓了下来,好像也没把吴行之怎么样,也趁机玩起了拖字诀。葛求备更是趁市场上有客户投诉质量问题,煞有介事地要求出差去处理质量问题、并调研市场,而秦山河也正想把他支出去。
不论是投鼠忌器也好、还是敷衍应付也好,葛求备和刘善存的态度终于激怒了伍秋霞。伍秋霞也干脆借质量投诉的这些事做做文章,把市场投诉的问题性质扩大,提升到新家居事业部产品、销售以及经营的高度组织会议进行探讨。
会上伍秋霞的态度非常强硬,一边狠批葛求备对产品的生产管理不力,一边要求秦山河作为总裁,要出差去市场实地处理下质量投诉问题,并做深刻的市场调研,重新梳理一下新家居事业部经营的大方向。同时伍秋霞要求葛求备作为副总裁,要协助着主持事业部的一些重要工作,把内部的一些具体事务理顺。
秦山河竟然巴不得出差去躲下清净!当天就收拾收拾出差去了。葛求备和刘善存这才像稍微有点解放了手脚,开始认真调查吴行之主导的去春辉公司考察那件事,就像夜晚怕黑的人蒙上了被子便觉得安全了一般。
在伍秋霞的不断催促下,刘善存终于在一个星期后完成了新家居事业部供应链的成本审计报告。而既然有了这份报告作为铺垫,葛求备也就放开了手脚,大大方方地把责任落实到吴行之身上,找出企业管理制度引经据典地起草了一份处理意见。
其实吴行之心里也已经慢慢清楚地认识到他已经被秦山河放弃了,即使没有葛求备起草的那一份处理意见,他也已然无法再在大器集团继续工作下去。
葛求备在签发处理意见前曾找到吴行之,对他说,“如果在这件事情上你能主动坦诚,公司可以选择简单地处理,是可以不用在集团范围内签署文书出通报的。”
吴行之道:“我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活着而选择了屈服,却又会在屈辱中窝囊地死去。我是不会屈服于这些办公室斗争而主动提出辞职的!我还是想让某些人都露露形、手上都沾上点血,我的血……”
而后来,一等到葛求备签发的处理意见,吴行之便在早已准备好的离职文件上端端正正地签上名字,放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然后径直走到涂明仁的办公室里,握起涂明仁的手,对涂明仁道:“我敬重你是一条好汉!”
吴行之对涂明仁说:“如果我们不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相遇,说不准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吴行之对涂明仁说:“保重!希望以后还能有缘再相遇。”
吴行之说了三句话,涂明仁翻着白眼、哼了三声作为回应。
供应链审查工作的调查结果出得慢,但处理过程快;销售系统作风纠察工作的调查结果出得快,但处理过程慢。吴行之离开公司以后,林满曦便竭力推荐涂明仁出任集团运营部的总监这一职务,甚至于在每次工作会议上都必然会说到,“运营工作是企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后台支持,当下亟需一个有才干的人来担当重任,我建议涂明仁担任运营总监,这也是我们销售版块工作需要的强烈呼声。”
没人会搭理林满曦的小心思,仇大同才懒得去表态,伍秋霞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总是笑笑道:“专业人做专业事。”这句话让林满曦心中愈加七上八下地不安稳。
其实一直到仇大同把公司销售系统违规违纪的事情处理到最后,都没涉及到林满曦本人身上。反倒是最后刘善存降了级,调任为秦山河助理。
在伍秋霞看来,刘善存早已不适合继续待在集团财务总监这么重要的工作岗位上,这个想法在她督促着葛求备和刘善存处理完吴行之后,伍秋霞便不断地暗示仇大同,也不断地释放明显的信号给刘善存。但刘善存也算是卖笑本事好,伍秋霞又毕竟是女人,迟迟下不了狠心辞退刘善存。
后来,仇大同开始整顿吴行之胡乱设置的一些不合理岗位、并处理一些遗留问题时,趁机把吴楚秀调回到原部门,取消了总裁秘书岗位,又把秘书岗位变为助理岗位,并向公司提议让刘善存担任。
伍秋霞也便同意了。仇大同对万秋涛和年重九声称这种安排应称得上是神来之笔,而万秋涛和年重九都笑称,仇大同的酸、坏和奸在这件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仇大同道:“我做这样的岗位调整,一不是因为我盯着某些人搞出来的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不放,二不是因为我要迎合上意开销某个人,三不是送羊入虎口、借刀杀人。不酸、不坏、也不奸。实际上,我并不想让刘善存没了着落,很多人会觉得把刘善存调给秦山河做助理,会让秦山河不断地打击报复刘善存、作贱刘善存、整走刘善存,这大错特错!就算是刘善存搞垮了吴行之,秦山河也不敢报复刘善存,可能以前他敢,但现在他绝对不敢。秦山河已经永远看不透公司对待他和刘善存的态度了,秦山河现在已经像是被阉割了一样,早就失去了勇气,又谈何胆识去看透问题的本质?更不敢报复哪个人,甚至他会对刘善存心存忌惮,最多搞点阴的折磨一下刘善存。有些事我也不太好说,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在几年以后,当年重九向仇大同问起刘善存的状况时,仇大同说刘善存还在公司上班,还在那个岗位。
仇大同道,“刘善存不坏,他只是一个职场卖笑的可怜人,公司里人人看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每天觍着脸在公司上班。他也是一直以来在畏畏缩缩中苟且着,这是他的骨子里带着的性格,便会是他的宿命,可能也就会是他的结局吧。说起这些挺无趣的,我不是觉得刘善存无趣,而是觉得那些看客无趣,人心便是这样——怜悯羔羊但崇拜恶狼,耻笑婊子又羡慕嫖客。”
年重九后来也问道,“涂明仁还是那么好斗吗?”
仇大同沉默了很久,道,“其实,每个人都是斗士,他们一边对抗着生活中的那些狼藉、一边期待着梦想中的那些美好,一边勇敢地与生活中的那些磨难对耗、一边又不得不在那些磨难中卖笑。”
仇大同道,“我曾经有次代表公司去部分员工的家里做一些拜访慰问工作,那时我去过刘善存家里。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刘善存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妻子,一个沉迷于游戏和赌博而不成器的儿子,整个家庭的重任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有人说,很多人都是人到中年意气消,而又有谁知道他们曾经也是以梦为马,指点江山的少年?直到有一天,他们为了爱而放弃了那些所谓的尊严,扛起了义务、又不得不放下那些所谓的血性……哎!你想想看,到了刘善存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旦失业再出去找工作的话,又有哪个公司会轻易再要他呢?即使要他,还会给他一个体面而合适的工作岗位、还会给他一份能担起家庭重任的工资收入吗?很多人说他已经苟且到了不要脸的程度,没有了尊严,但是他却反复地叮嘱我,让我不要跟公司里的同事们讲他的家庭情况,他不想博取同情,他也是从不跟公司的同事有私下的来往,更没有朋友。”
年重九道,“以前我还动不动就挖苦他几句,那真叫肤浅……怪不得佛看众生万千相,只修慈悲一片心。”
仇大同道,“其实你也不用自责,因为他可能也不太在乎别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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