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之日

距离八点钟踏上回程的地铁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我依旧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在梦里所有的人和事才会梦幻般地交织在一起，才会出现那么多我本不该有幸经历的奇迹。可能正因如此，这一天有一个无比平凡的开始。最后一科英语，其实早已无关大局，这场考试对我而言在数学结束的一刻便尘埃落定，余下的欣喜也好悲伤也好，都比不上十点钟收卷铃响后我要飞奔去的那个地方。谁知道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老师们极其不善良地将成绩单亮出来，于是半只脚已经踏出教学楼的我又被吓回了教室，然后捂着Excel倒地不起。

大概的确，短暂地，从学校走到地铁站那两公里，颅腔里好像一片空白。眼前的所有光晕安然静谧，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这是午后还是黎明。那时候，我在想，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晃晃悠悠地，地铁上绿色指示灯沿着线路牌跳动，我只在意那夹在两个换乘站中间的一站，漫长的一路上，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没有看。于是那一程短的令人瞠目。可是，站在校门外的时候，我开始踟蹰徘徊，背靠熟稔的砖红色建筑，耳畔是廊道里吹出的狂风，天蓝得让人想哭，雪白的校服在阳光下像一柄柄利刃，那么明亮，那么好看。真真切切地，我感受到何谓“近乡情更怯”，那就是我盯着腿上抽了丝的绿色校裤，想到那些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的人们，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踏在了初中的柏油路上。操场也是绿色的，每一寸草坪都在闪光，橡胶跑道长长地蔓延出去，教学楼高大巍峨罩下的阴影可以乘凉却不会挡住灿烂的太阳。

两年不见的食堂，从不拥挤，排队也快，我的味蕾也许是记得那些味道的，初中的食堂不像高中，油也好盐也好辣椒也好，什么都放的很多，一顿饭吃下去，饭粒全泡饱了油，可是仍在这里读书的少年少女们却还是嫌弃它，在外卖禁令推出后捶胸顿足不知该怎么改善自己的伙食。为了掩饰我的绿色校服，我和同学坐在食堂的角落里，但原来不是这样的。初二时，我们一直坐在食堂最里端那两排桌子旁，一整个班的姑娘们，坐不下就搬来旁边的凳子坐在侧面，热热闹闹地，铁盘打着铁盘。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在唱“那些我爱的人/那些离逝的风/那些永远的誓言一遍一遍”，于是我终于知道姑娘们镀着金光的发梢终究是我的幻想。可是，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两年过去，我居然又能端着铁盘，和朋友肩并着肩在初中的食堂寻找座位。左边那桌坐了一群高中部的学长，单耳挂着蓝牙耳机嬉闹；目力不能及的远方，新开张的小卖铺人满为患。就这样吧，把这一刻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假装中间漫长的隔阂都不存在，假装从未有失去的时光。

后来，我还是见到了她们，也见到了老师，熟悉的容颜总是可爱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描述，这一次，我几乎见到了所有人，尽管在此之前我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他们的相聚，可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在校门口徘徊的时候我以为和仅仅半年的同学见面会有沉默的空气和难捱的空白，却统统是无谓的忧虑，离那段时光越远，会有越多想说的话。太多太多的东西堵在胸口，我只有笑着看向所有人，企图用手中的相机永远留下此刻——

其实我们从来没有失去过这段时光。

这真是一座很大的校园啊。可以在里面不重路地一直走，教学楼的工字型回廊，体育馆连通了实验楼，每一个办公室探头看去都有熟悉的老师，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却是不重复的叙旧，一点也不俗套，——如果我曾经这样想过的话，那么，我现在瞪大了眼睛向你点头确认。初三仍旧是整个学校里最惨的年级，当初一初二都在楼下唱歌跳舞的时候，他们竟然还在上物理课。我们从门口路过，没有打扰。学弟学妹们的歌舞嘉年华真是好看，字面意思上的，灯光效果美轮美奂，年级主任的抽奖将气氛推向高潮，一只只高高举起的手，黑漆漆的礼堂里我也能看清他们激动得红扑扑的小脸，还有眼底明晃晃的光，他们是那么年轻，就像我们那时候一样，还在为自己的年轻而发愁，想要早点长大，想要变成熟，殊不知那时候的自己有无限的希望和未来。那真的是太好的年纪了吧，即使表演的节目是“学习雷锋好榜样”也能一边唱着rap一边扭着身子带动全场的气氛。创造101和寄明月的舞蹈也好看，虽然唱跳得很稚嫩，可是我好喜欢她们的样子。如果是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在出现在舞台上吧。

然后，一个转身，看到神明降临。

男孩子们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目光自然是投向操场，投向曾无数次体统过的跑道——旁边的篮球场。一年前，上一次回初中的时候，我许下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在初中的蓝天下再打一次球。我简直无法相信，就在此时此刻，我脱了羽绒服，脱了绿色的校服外套，只穿着衬衫，在透明的篮球架背板前上篮。正对着太阳的半场璀璨无比，我因此丢了几个罚篮，但当上篮出手的那一刻，又高又远的天幕在我眼前缓缓地展开，像一盘缓缓流动的靛色液体。和校服一样雪白的云轻飘飘地从天幕这头坠到那头，奔着太阳的方向去了，丝丝入扣。耳畔仿佛有风，可是空气暖得惊人，也许温度真的很高吧，我不觉得在篮球场上跑动几下就可以让身上热起来。我不记得又过去了多久，仿佛一直在投篮，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去捡球，心里只在想一件事：天怎么会这么蓝呢。这也可以是北京隆冬里的一天吗，日光是金色的，他们的笑声是金色的，隔着广阔的足球场向对面招手的时候，他们的指间是金色的。男孩子们打球越来越好了，两年不见一个个都有质的飞跃，而我还是不懂怎么跑位，和另两个女孩子在三秒区里抱团取暖，看着少年们秀。后来又有一些男孩子过来，引发了一场长时间的关于身高的争论，那一刻我再次有了种错觉，叫既视感也好，细数过去的时光，我们不都是这么争执过来的吗？原来曾经的日子是这么简单吗，主科听一听，副科睡觉或者对着被窗框切割成十几个格子的蔚蓝天空发呆，课间无所谓地扯着皮，好像三年就一眨眼地过去了。我再也不是那个拥有着“最好的十四岁”的少年了。

没想到，初三年级在这样美好的一天里，不拥有歌舞嘉年华，却拥有一场体育统练。我竟然还有机会亲眼目睹一场体统。女生练800，男生练1000，果然还是套圈连发的。熟悉的起点，女孩子们迈开大步从我面前冲过去，后面的尽全力不掉队形成一个集团，第二次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传者粗气，可是眼神那么坚定，庄重的坚定。我们只有挥舞着手臂喊加油，踏过200米起点的时候，她们开始冲刺，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时候已经力竭，所谓冲刺，都是最后吊着那一口气，一口不想输的气。其中一个女孩子在最后五十米处开始推着身边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两个人一起，越跑越快，向着终点二十米十米五米两米推进。男孩子们猛地冲了出去，满满一排，渐渐地前后拉开差距，他们的步幅教人赏心悦目，校服外套的领子拉到最顶，看起来很帅。有体育不那么好的落在了最后，可是在最后的百米拼了命地冲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毅力，如果是现在的我，感觉累了，我一定会停下来。曾经的自己也是有这口心气的吗？我不知道，可是他们就在我面前做到了。这才是混杂着汗水的青春，在这里你可以看见拼搏，团结，友谊，尊重，坚持……

全都凝结在一小片塑胶操场上，他们光辉熠熠的十四岁。

在晌午日光尚还明亮的时候，我走过了想要去的所有地方，见到了想要见到的所有人。从三楼走过的时候，他们竟然认出了曾为初二七班的教室，我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屋子，微电影的取材，趴在桌子上时看见的落在手臂上薄纱一样的光辉，课间追跑打闹坏掉无数次的后门，原来统统出自于这里吗。有一种天空之城突然降落在身旁的实感，按亮灯的一刻，所有的回忆就像潮水一般填满了这件小小的屋子。好像在这里真的留下过很多故事吧，那时候眼界很窄，世界也很小，可就算小小的世界，也会有喜怒哀乐分分合合，也会有是非错对的争执或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短暂地拼搏。而站在身边的人依旧是曾经站在身边的一群人，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已经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

再次踏出教学楼已经五点多了，冬天的天还是黑的早，星星点点的，每个人都想拍一张照片。其实在初中的三个冬天里，我拍了无数张这样的照片，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照明灯，同样的远方揉成一团橙黄的晦暗不明的天色。可每一次看到的时候依旧会被震撼，亮与暗泾渭分明的模样，多么像一场奇迹啊。我感到我的心脏就像做了过山车一样反反复复地起伏，可是我真的好开心啊。

就在今天的上午，我考完了期末考试的最后一科，站了一个小时的地铁跨越半个北京回到我长大的地方，在蔚蓝无匹的澄空下梦寐以求地独占了一个篮筐，从教学楼的一楼跑到四楼又跑下，和十个同学一起在吃了三年的凯德mall吃晚饭，见到了许多许多我一直想念的人，对了，我还人生中第一次坐了教学楼的电梯。

这是我生命中的奇迹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