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在这个经济高速发展、房价上涨到中国大陆之最的城市里,在这个因对待外来者极具宽容姿态的城市里,有这么一隅:破落,脏乱,低廉,仿佛上个世纪的某处中国乡镇,极具魔幻现实感。
三和大神,就是聚居在这一隅的人们。
成为大神,并不仅仅是身背债务,与家人断绝往来,一件衣服穿几年,终日游荡在网吧打游戏看黄片,悠悠闲闲干着「做一天阔以玩三天」的日结工作,最重要的一个步骤是卖身份证。一张身份证在三和黑市里明码标价,从50到100不等。卖到100块,又够大神们逍遥自在三天。没有了身份证的我们或许寸步难行,但对于三和大神们而言,除了找不到长工,失去身份证并不是什么过于重大的阻碍,毕竟「不做长工」就是他们的信条。
日本NHK拍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 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后文简称《三和人才市场》)在今年5月6日于日本上映,现今网上已流出影片资源。片中的三和大神宋春江告诉记者,他目前是三家注册资本各达500万元的公司的法人,这是大神们卖掉的身份证的用途之一:被人拿去注册登记为公司法人,为公司的一切债务和风险承担责任。另外的用途还包括骗取网上信贷等。大神们拿着不到100元的生活费,背负上数额不明的债务。反正我现在没有身份证,他们也找不到我。宋春江无谓地笑笑。专门介绍日结零工的个人中介邓大海说,三和大概有30%的人没有身份证。无论是像三和大神中的传奇人物小黑一样被骗走了身份证,还是如宋春江这般为了两三天的生活费主动地卖掉了身份证,对于失去身份证的人来说,确乎是应验了政府贴出来的那张红底黄字的大横幅:卖出一张身份证,买入一条不归途。没有身份证的大神们喝两块钱两升的清蓝矿泉水(俗称「大水」),吃四块钱一碗的「挂逼」面(「挂逼」在三和是个使用频繁的热词,等同于:没钱了完蛋了),住15块一晚的床位房,混杂在厕所的臭味和各种跳蚤臭虫的身影之中呼呼大睡。有时也会花几块钱直接在网吧包夜,或者索性睡大街。在三和,这些日常生活都不需要用到身份证,所以,他们离不开三和。
据片中调查显示,游荡在三和的大神中,绝大部分人曾是留守儿童或离异家庭的孩子。从前总是嚷嚷关注留守儿童,谈及原因,大致也就含含糊糊说些缺爱不行不健康的大道理。我们一直在说「第一批90后已经秃了」、「第一批90后已经出家了」,现在或许可以附和一句:第一批留守儿童已经长大了。对亲情的淡漠大概是三和大神们主动选择与家人失联的原因之一,使得他们宁愿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远离家乡的深圳三和。
片子最后,还留着身份证的东东终于「上岸」了,准备去姐姐工作的美容院学习。已经成为大神的宋春江和记者有这么一番谈话:
宋:回不去,真是回不去了,不归路。
记者: 你的梦想呢?
宋:以前……现在没了,现在没有什么梦想。
记者:你就没想过改变一下命运什么的吗?
宋:以前想过,现在搞不了,太遥远了,不现实了真的。
记者:「你才27岁,还年轻,以后还有几十年呢,打算以后就这么混下去啊?
宋:我前几年也还是年轻呀,到现在还不是一无所有,不是一样嘛,真的是习惯了。
记者:那你有没有想过老了怎么办?
宋:老了,死了就死了,没办法……我也不想成大神,但现在是没有梦想了,现在是绝望。
说完,三个大神都哈哈笑了起来。
佛系青年
佛系青年在去年年底时成为爆款潮词。最初的「佛系」一词源于2014年的日本,一本热门的日本女性杂志生造了「佛系男」这一新词汇,并总结了该类型男生的几种特质:
对自己感兴趣的事非常执着、对主动接近自己的异性不知所措、对上进的异性有好感、重视时间的利用效率、秉持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对埋头工作的自己感到自豪、喜欢关注自己缺点的异性。
被如此定义的「佛系男」其实和另一个更早时期的日本潮词「草食男」相对应,后者是指那些性格内向,消费节俭,对生活没有太大目标,对恋爱没什么兴趣,不希求出人头地,一心专注个人小爱好的男生。可以看出,我们如今流行的所谓「佛系青年」其实更接近于日本的「草食男」,是在阶级固化的消费社会,因奋斗无望,主动降低物欲的一种心理状态。不过事实上,对于大多数自诩为「佛系青年」的中国青年来说,这也就是一个宣泄生活压力的玩笑,一份笑笑就过去了的自嘲。笑闹过了,观众散了,第二天照样挤地铁当加班狗,看着永远买不起的商圈豪宅,心里琢磨追更的狗血电视剧是不是今天更新。回过头来看三和大神,我觉得关于「佛系青年」的所有调侃,戏谑,戴着串佛珠双手合十的表情包,躺在舌尖随时蹦出来的「佛系佛系」就像是一个无比尴尬的笑话。或许真正的「佛系青年」是属于三和大神的,属于不需要亲情,不需要工作,不需要梦想,不需要保障,不在乎生死的他们。他们愿意在这个喧嚣嘈杂的世界,贫富差距的沟壑越来越深的世界,底层压力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没有意义的世界活一天过一天。
你可能会产生一种因弱肉强食的感慨之下对弱者的同情和怜悯。但其实三和大神与「佛系青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三和大神只是一个相对极端的缩影,映射着的是全中国的大部分普通无背景青年。他们没有学历所以被逼迫着蹲守在三和,我们手拿大学毕业证,穿着整洁时髦的衣服,吃着几十块钱的外卖,早上挤着地铁坐一两个小时,晚上加班到十点从繁华富丽的商业中心出来,回家瘫在出租房的床上身心疲惫地刷微信微博抖音……自以为光鲜亮丽地奋斗过日子,殊不知这样无意义的生活恐怕只会被三和大神们嗤之以鼻。
他们虽然有了上顿没下顿,但至少过得自在惬意。你挣的钱也不过温饱自足,却每天累成狗。究其本质,这只是两种表征不同而内核一致的生活方式而已:说到底,都是难以有所突破的人生。权力和财富都无缘,为了生活,便只得降低物欲,三和还是佛系,有什么差别?
社会不是唯一的锅
作为一种群体现象,这么严肃的现状自然免不了让社会背锅。但这么严肃的现状自然绝不止社会这一口锅。我记得我在之前的文章中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们是浸润在「做自己」,「不走寻常路」的格言警句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相比于前辈们,我们对于工作和生活的忍耐度似乎更低。我不认为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它彰显了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但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或许是: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行动力和责任承担力去匹配这份愈发强烈的自我意识。否则,所谓自我意识,只不过是个羸弱的笑话。
看《三和人才市场》,包括其他各种关于三和的报道时,极易生出此类疑惑:三和大神们找日结零工时不愿意做苦活累活,不愿意做工资低的,不愿意找距离太远的。他们明明已经穷到吃不起饭了,还有什么资格做出这些要求?
之前听了故事FM出的三期关于三和的节目,记者杜强卧底到三和做访问,我记得他描述了这么个事情:三和附近几百公里有一个很大的水果超市,老板经常会处理一些水果扔掉,有个老头儿跑去捡了来专门推到三和卖,三和大神们称之为「挂逼香蕉」「挂逼西瓜」,但可笑的是,他们宁愿从本来就稀稀落落的口袋里省出一两块钱来买,也没想过自己去捡来吃。
说到底是懒。
三和女神红姐对杜强说:真的不是受不了工作,是受不了气,很多做大神的都是因为受不了气,其实在厂里没有什么苦活累活。
说到底是自我意识太强烈。
《三和人才市场》里有一位被访者是改革开放之后离开家乡的第一代打工者。陈用发先前因工厂机械事故失去右臂,后来就在深圳自己开了个早餐店。没有右手也不可能老是怪天怪地嘛,失去的东西怪谁也没用,只有好好的把左手练熟了,照样能工作,照样能生活」
不辞辛劳地努力生活,是第一代打工者们的写照。到了他们的子女这一代,能力没什么长进,自我意识倒是噌噌噌往上蹿。就像没什么幅度变化的工资和不断上涨的房价。还是那句话,能力匹配不了自我意识,说多了都是笑话。这么大的一口锅,社会和个人都挣脱不了,都得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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