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第三个层次,就是以人物性格描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作为主要元素来结构的悲剧。这类小说,古今中外所在多有,许多好的小说都包含有这一因素,但张爱玲《金锁记》是其中的杰出者,也是最为典型的性格描写的悲剧。
小镇上的掌柜女儿七巧嫁到了大户姜公馆,婚嫁不般配,只为七巧所嫁的姜家次子患有软骨病。来到新环境,这是七巧性格压抑的一个原因。另一原因是丈夫,七巧虽有了两个孩子,可用她的粗鄙话讲,连自己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丈夫还没有三岁孩子高,平日如瘫在床上的一堆肉。七巧的心理生理都得不到满足,又是一重压抑。
七巧在姜家艰难地开扩自己的天地,她有意无意地用粗鄙蛮横确立自己的角色地位,弄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娘家人都厌她怕她。她在姜家无人缘,与丈夫无法交心,她想和小叔子调情,小叔子却不敢不愿招惹她。她叹息自己的命运,一想起前因后果就落泪,有时痛苦得简直要呕吐。姜家十年,弄得她性情大变,在她嫂子看来,这位姑奶奶像是换了个人,以前不过要强些,嘴头子琐碎些,暴躁些,但还有个分寸,如今却疯疯傻傻,说话没一点得人心的地方。
张爱玲以不多篇幅,仅仅用白描,写了姜公馆一个上午,就将七巧与姜家上下、与自己娘家尤其是七巧畸形生活中的失却爱、渴求爱但又无法得到满足的紧张和痛楚,生动展现了出来。
这是小说的前半段,然后时间一下跨越到了十年以后。这一跨越,张爱玲用了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手法,从七巧看镜,先模糊恍惚,定睛再看:“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小说前后段之间有个过渡性中段。中段内容一是分家和七巧的大吵大闹,再是七巧小叔子姜季泽上门,以调情为名行骗钱之实。两个内容一虚一实。虚的意思,如果这部小说中有哪一段可删——不是应删——而无大碍的话,就只这一段,因为这段虽然凸显了七巧撒泼抗争的一面,但七巧这一面性格可从前后描述中看出。相比之下,实的一项却必不可少,这是七巧性格从乖张走向恶劣、走向全面黑暗的关键性转折。
姜家三公子季泽是个相貌堂堂的花花公子,整天吃喝嫖赌,未分家已将自己名下的家产吃尽还有亏空。分家之后,七巧与儿女搬家另过,一天,季泽上七巧家来,先假意坦露对七巧爱幕,实际想以此骗七巧卖田。
七巧为突然来到眼前的季泽的爱而悲喜交加: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
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明他是真心不是。
证明了,却不是。
七巧人生中最大的希冀、生活中最向往的光明的喜悦,就此完结。七巧的反应,张爱玲设计了一个精彩的场面:
七巧虽笑吟吟,嘴里却发干,突然跳起身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掷过去,扇子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季泽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七巧隔着桌子还想打季泽,被下人死劲抱住了。七巧一面挣扎一面怒骂,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自己在丢人出丑,可她无法控制自己。
花花公子的季泽哪里懂得七巧的心思,他狼狈离去时,还恼怒地让七巧找医生看看病。
七巧跌跌绊绊赶到楼上,想在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为了按捺自己,她有时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季泽不是个好人,她不是不知道。可她如果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假象揭穿,七巧遭受了致命的打击,真假两面在她面前活生生地揭开,她今后连装糊涂、欺瞒自己的想象也不再可能,她生活中最后仅有的一点人性光明面就此熄灭,她原本已开始变态的性格,自此开始急速地沉沦入黑暗之中。
七巧与现实社会失去了联系,在家胡乱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赶走侄子,心血来潮硬是给女儿裹小脚。女儿长安上新式学堂,七巧为一块手帕要闹到学校去,吓得长安只能退学,唯一可能有的脱离七巧的机会就此断送。
七巧为儿子长白娶媳妇,可新婚当晚,她不让进洞房,扣住长白为自己烧鸦片。她常常逼着儿子讲小夫妻之间事,转身再当着众人说媳妇恶毒的下流话。“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到两年,媳妇就给她活活逼死。第二任媳妇进门不久,也吞了鸦片自尽。长白再不敢娶了,就此常在妓院里走动。
儿子以后,轮到女儿。在七巧恶意唆使下,长安年轻轻也抽上了鸦片,婚事却拖了下来。几年后,长安总算找到一个好人,七巧看不过去出来胡搅,先冷言冷语,继而恶言相向,最后撒泼破口大骂,弄得长安终于寒心,知道有这样的母亲,任何好事不会成,迟早要出乱子,于是干脆自我了断这段她生命中最美好的经历。七巧还不放过,她将长安对象邀请到家里,以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提起长安的抽鸦片嗜好,终于将对象吓跑。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其实她整个为人已犹如一把到处伤人的剃刀。
七巧得不到爱情,就糟蹋亲情,她无处可去,就将家庭作为滥发淫威的舞台,她无人可面对,就拿自己的亲生儿女作践。她手里有钱,她也只剩下了钱,这是她出卖终身才得到的,她知道钱的重要,死死抓住手里的钱。三十年来,可说她始终戴着黄金枷,但她也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临死之前,七巧自知,婆家的人恨她,娘家的人恨她,儿子女儿也恨毒了她,可她就像疯了般地不由自主,她的一生是个悲剧,她也给其他人制造了无数悲剧。
真正令人悲愤,悲怆,且无从说起。
七巧的性格性情,前面多少还带点虚写、侧写,借他人对话出、从旁人眼中看,后半段则正面、照直逼近地实写和特写,将其自戕戕人,既得不到就掐死于萌芽、谁也休想得到的漆黑一团的性格性情,无任何隐晦、赤裸裸地呈现于人们面前,令人心惊胆战且无可逃遁。
“性格即命运”乎?究竟何者在先?改变了性格即可改变命运?可这一切,无论性格还是命运,不都是一阶阶顺流而下?不可避免,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他走向黑暗,走入人心和人生的地狱。
《金锁记》有原型。张爱玲的犀利,可让人们睁开了眼看,我们周围,我们日常生活中,不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七巧的原型?
《金锁记》,傅雷曾称之为“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1944年5月《万象》杂志),夏志清则推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金锁记》的写作发表在《倾城之恋》之先,傅雷的“最完满”,显然推崇《金锁记》在《倾城之恋》之上的。《倾城之恋》巧用的是时空因素,《金锁记》依靠的是浓描细写性格,仅此一点,后者也要高明多多了。
有一点联想,顺便也写在这里,不知是否成立。
由性格写悲剧,主要写什么?写人物言行,描写人物言行反映人物性格。这是中国传统的、也是至今为止小说最主要、最基本的写法。
以性格写悲剧,是否有篇幅的限制?或者说最合宜的篇幅?我隐约感觉到,如此写法,似乎中篇小说最为合宜,《金锁记》如此,《阿Q正传》也同样。当然,《金锁记》是其中的一个经典,一个极品。再短的短篇小说、再长的长篇小说都不适宜。
那,《红楼梦》呢?
在总体上,尤其在人物最后的归宿上,可以把《红楼梦》看成悲剧。可就整部书具体地、细部地看,《红楼梦》却不仅仅是悲剧所能框住限定的,它的色彩层次要丰富得多,是“大观园”和“百科全书”,它不似《金锁记》那么集中、简洁,那么聚散为整地始终维持着一股悲凉气氛,一气呵成将人物最终导向了黑暗的地狱。如果《红楼梦》也似《金锁记》同样写法,如此长篇幅是难以为继的。
长篇当然也可以写成悲剧,比如《罪与罚》。可《罪与罚》显然不同于《金锁记》,它写言行,但更多的不是写言行,而是写思想,写观念,更多的是中国传统小说所不熟悉也不擅长的心理描写。仅仅写言行,不足以维持如此长篇幅,反之,不写思想也不足以反映人物的全部。因为,《罪与罚》中的人物,究竟不似七巧那么简单。如此看来,以言行写性格的写法有其局限,所写人物毕竟还是简单的,如福斯特所谓“扁型人物”而不是“圆型人物”。
以上根据构筑悲剧的主要因素分类小说的层次高低,只是一般议论,不定然如此的,决定小说成就的还有其他因素,即便是描写悲剧的小说。这应不待多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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