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父母回来的那一天,有一个人和我们同一天回到了村子。更巧的是,他跟我们在同一辆车上。
这个人,剃着一个光头,头上戴着一顶帆布帽子,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破旧的夹克。如果让他把帽子摘下来,你会看到头顶有一块铁棒粗细的伤疤;如果让他把夹克的袖子撸起来,你又会看到一段匕首长短的刀痕。伤疤是铁棒的馈赠,而刀痕是匕首的赐予。他的眼睛,仿佛是垃圾场和坟墓交配出来的产儿,既让人恶心,又让人恐惧。他先用这双眼睛盯着司机,司机不敢让他付钱;他接着又用这双眼睛扫视后面准备上车的路人,路人便宁愿等下一趟车;最后,他又用这双眼睛轻松地得到一个座位。一切都这么顺顺当当。
这个人就算坐在座位上,身体也是不安定的,他的内心也许更加的躁动不安,就像训犬师是无法让一条疯狗安定下来一样,基本的社会制度也无法束缚他的手脚。
他用手摸了摸旁边站着的一位妇女的屁股,以此为乐,那位妇女本想破口大骂,可一看到他的眼睛,像咽饭团一样把话咽了下去,晃晃悠悠摇摇摆摆急急忙忙地将身体挪到车尾。她想着,如果这个人打算跟过来,她就准备喊司机停车,哪怕目的地没到也在所不惜。
这个人并没有打算跟过去,而是啐了一口,“妈的,臭婊子。”
他用右脚脱掉左脚的老式黄胶鞋,又用裹着破洞袜子的左脚顶下右脚的鞋子,将双脚盘在屁股下面,于是,一股裹挟着皮革和汗臭的奇特味道瞬间弥漫在整个车子里面。车里的一位彪形大汉走近他身边,试图教训一下这个不知礼数的人,可是当这个不知礼数的人将右手插进左怀的时候,彪形大汉就被镇住了。没错,他确实身藏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从进监狱前陪伴他到出监狱后。如果将这个人比喻成一条狼狗的话,那么这把匕首就是它的利齿;如果将这个人比喻成一个巫师的话,那么这把匕首就是他的权杖。总之,他离不开匕首,就像匕首离不开它一样。他凭借这把匕首获罪入狱,却阴差阳错地凭借这把匕首出了监狱。他获罪入狱,是因为他赌博的时候,别人出老千,他一气之下砍了那人一只手;他出狱,是因为他用这把匕首让狱中的其他犯人安分了下来,如此便算有功了。
他的眼睛,在某种程度上比他怀中藏着的匕首更加锋利。如此说来,他就有两把匕首了。两把匕首各司其职,前者用来吓人,后者用来杀人。前者可以对付百分之九十的好人,后者又可以应付百分之十的恶人。前者对付好人时,屡试不爽;后者应付恶人时,得心应手。
当那个彪形大汉吓得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半是得意半是愤怒地丢了一句,“怂货!”
有人会想,美好的社会怎么会有如此肮脏的人?拜社会所赐。又有人会想,他是怎么变得如此邪恶的?托社会的福。
六年前,他没了妻子。三年前,又葬了儿子。他的妻子,是因超生违反了计划生育,被暴力打死;他的儿子呢,被一个富家子弟的车子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当场死亡。前者,殒命于制度;后者,丧生于权力。这两种死亡,都无法追查到幕后的元凶。如此,我们再公正地来看待他的命运,就不知是应该憎恨还是应该同情了。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命运呢?蚯蚓尚且有被挖出来的时候,他的命运,也许只能在泥缝中挣扎蠕动了。
他的名字叫刘大宝,那个六年前的一个夜晚让我的父母深深恐惧的人。
我以为我的父亲会躲在后面,故意装作没看到。谁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呢?攀附富贵?他身上唯一的金属就是那把匕首。仰慕才华?他肚子里面的浑话不计其数。寻求慰籍?他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不痛快。博得好感?他只对女人的屁股感兴趣。
总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动力能够驱使我父亲主动跟他搭讪。可是,他确实那么做了。他总会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想我有必要在这里不厌其烦地稍作介绍一下。
自从我们三口人到了江苏镇江之后,我父亲便在那里谋了个中学语文教师的职位。按理说那时候教师的待遇还算不错,可是每次月底我父亲的工资却只刚够一家人的生活,这是第一件奇怪的事情。这样的话,母亲当然是生气的,可是每次都能被我父亲完美地说服,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其实说服我母亲的,并不是我父亲,而且某个贫苦人家偷偷送给她的一篮子鸡蛋。还有,父亲每个月都会买一本书,可是书还没看就不见了,倒是晚上父亲批改作文时常常听到他喃喃自语且面色红润,“这个月的送给这个学生再好不过了。”另外,父亲每次从家里出发带一块钱,途中乞讨的老奶奶的碗里就会多一块钱。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就更加让人迷惑不解了。他总会遭到同行的攻击,却深受孩子父母的爱戴。同行说我父亲不守规矩,孩子父母却说我父亲操行端正。他每带一届学生,总是最差的一批进来,最好的一批出去,这种过滤效果较活性炭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从不拖堂,可是教室宿舍的灯却灭得最晚;他从不打骂学生,可是个个执礼甚恭、品学兼优;他从不申请优秀教师名额,可每次的唯一一个名额都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头上。这一切都说明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太奇怪了。
“哟,这不是大宝吗?”,父亲走到他的座位旁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同时往他的面前递了一根烟,可是我的父亲是不抽烟的。
大宝的确有些受宠若惊,他习惯了暴力的索取,却不适应善意的馈赠。可是,当他认出眼前的这位就是六年前他未曾捉到的那个“逃犯”时,内心已经泛起了一匝子的不痛快。很多时候,一个人痛恨另一个人,并不是两个人有多大的仇恨,而是社会这架天平有失公允,故意减轻了一方的砝码。大宝先后失去了两个砝码,命运的不平衡导致了他心理的不平衡,这本是无可厚非的。
“是得贵啊?狗娘养的,这几年在哪发财啊?”大宝一边接过我父亲手里的烟并挂在了耳朵上,一边将两只脚伸进了那双黄胶鞋。
“哪里谈得上发财,过日子都难呀。”
大宝嘴上叹了口气,心里倒是说不清的痛快,“怎么现在回家了啊?”
“害,我娘快不行了,得回来看看。”
其实大宝是明知故问的,他料到我父亲这两天肯定会回家,因为他已经知道我的奶奶病入膏肓,而且大宝这次回乡也是为了此事。只不过不同的是,我父亲回来是给我的奶奶送葬,而大宝回来,是等着喝送葬的酒。
“是得回来,是得回来。”
我父亲没再接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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